楔子
『蘭殿千秋節,稱名萬壽觴。
風傳率土慶,日表繼天祥』
這是唐玄宗在自己的降誕日『千秋節』上,所作一首《千秋節宴》。
此時的玄宗正值壯年,與楊妃兩情相悅,和若琴瑟,滿心歡愉之情,盡在字裡行間。
誕節之制,始於玄宗。
開元十七年,左右丞相張說、宋璟率百僚上表,請皇帝誕辰為『千秋節』。
玄宗聞表大悅,欣然從之,稱其『朝野同歡,是為美事』,並手詔敕付,佈於天下,令其永為常式。
從此以後,皇帝誕辰便成為全天下之共賀佳節。
一
花開花落,忽忽數載。
這一年是為唐敬宗寶歷二年,距安史之亂中唐玄宗倉皇逃離長安,已過去了整整七十年。
在這七十年中,李唐王朝飽經兵禍,雖然終究能夠戡亂定世,但已四海震動,百物弛廢,竟漸漸露出了頹勢,大有盛極而衰之象。
六月暮夏,天色近秋,長安城中的暑氣卻絲毫未減,反倒愈發悶熱潮濕。
待到正午時分,烈日當空,更加有若火熾,簡直恨不得連天邊也炙烤得焦黑起來。
平日裡喧囂擁擠的長安十二街,此刻卻空空蕩蕩,偶有幾個路人經過,也都縮著身子躲進坊墻蔭蔽下行走,手中的大蒲扇雖然死命鼓著風,身上的汗水卻仿佛從來不曾停過。
百姓的日子並不好過,但此刻的大明宮內,卻格外喜慶熱鬧。
適逢六月初九,正是當朝敬宗皇帝之『千秋節』。
唐敬宗在十六歲上踐祚為帝,到今年剛巧十八歲。
少年人的性子本就貪玩,生於貴胄的唐敬宗更是變本加厲,終日遊樂嬉戲,荒疏政務,就連自己的『千秋節』也都安設在中和殿,隻因此處有他最喜愛的擊毬場。
照例受過了百官賀表,又聽宣徽使誦罷冗長的答儀,數百名如花似玉的錦繡宮娥越眾而出,穿帷擊鼓,奏響小破陣樂,降誕賀節這才算正式開始。
咚咚鼓聲中,面色有些蒼白的唐敬宗斜倚軟榻,長長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道:『去年已是如此,今歲又是如此,難道就沒有半分新鮮的麼?』他昨夜裡與兩名美貌宮娥猜枚飲酒,直鬧到五更天方才睡下,是以此刻頗有些無精打采,清秀的面龐下隱隱藏著一股萎靡之氣。
話音剛落,旁邊一名綠衣宦官已低眉順眼說道:『陛下莫急,小奴聽聞五坊使仇士良別有安排,說是狗坊、雕坊、鶻坊、鷹坊、鷂坊,這五坊使官將聯袂上陣,親自率領百獸,為陛下合舞一曲《太平樂》』
這宦官雖自稱『小奴』,其實已有三十來歲,長著一副高大身材,長眉如劍,雙眼中透出凌厲之色,相貌極是威武,全無尋常閹人身上的陰柔氣息,反倒更像一名赳赳武夫。
唐敬宗聞言,頓時精神大振:『劉克明,倒不枉你名字裡有個‘明字,果然耳聰目明。
趕緊叫五坊使上來,舞給朕瞧瞧』
劉克明聽得皇帝誇獎,全身骨頭大輕,分外賣力地說道:『陛下,且寬心稍待,這些個次序都是當年玄宗皇帝親口定下的,半點更改不得呢』
唐敬宗雖貪於享樂,但還不敢妄議祖制,轉頭吃下一顆宮人剝出的太原蒲桃,忽然問道:『臣工們都齊了麼?』
劉克明答道:『都齊了,京官五品以上一個不少……不對,小奴說錯了,應該是除了李繁之外,一個不少』
唐敬宗微微一怔,有些詫異道:『大理寺少卿李繁?』
劉克明苦著臉道:『不是他,還能是誰呢?陛下,為了這李繁,小奴險些將腿都走斷了。
原來他現今已搬出了崇仁坊的李家祖宅,家奴也盡數遣散,家裡隻剩兩個老嫗灑掃庭除。
後來,小奴連他常去的平康坊各家妓館也都找了,可還是不見人影』
唐敬宗哈哈大笑道:『知道你辛苦,呆會兒去瓊林庫支兩副鹿筋補補腳力,便說是朕賞你的』頓了一頓後,又微微苦笑道,『好你個李繁,連朕的‘千秋節也敢錯過。
這風流少年蔭襲了父親的鄴縣侯,衣食無憂,才具過人,又會幾手技擊的玩意兒,簡直過得比朕還要快活……』
劉克明嘻嘻一笑,接過口道:『李繁這酒色之徒,連自己師父的小妾都不肯放過,便知其為人如何荒淫了,長安士子根本羞於與他為伍。
隻有陛下寬宏大量,對他格外賞識,就憑他今日缺班,便能讓禦史要了他一條小命』
唐敬宗自己也是個放浪形骸之人,因此對李繁的所作所為頗有些『惺惺相惜』,還特準他佩劍入宮,但此刻他並不願多談,指著毬場道:『罷了,不去說他。
這些個宮人舞得沒完,究竟還要等多久才輪到五坊使?』
劉克明沉吟道:『倒也不多,接下來尚餘‘北衙六軍列陣、‘太常卿引雅樂、‘內閑廄使引戲馬……』正絮叨叨說著話,突然間『啪』的一聲,眼冒金星,臉上已結結實實挨了一記巴掌。
就聽唐敬宗怒罵道:『混賬東西,這還叫不多麼?上次朕已賞了你一箭,今日還想再受一箭不成?』敬宗喜怒無常,隨手打罵宦官,甚至損肢害命,直若家常便飯,朝臣妃嬪早就習以為常。
是以眾人都隻拿眼尾朝這邊偷瞥,誰也不敢多嘴半句。
去年十一月間,敬宗巡幸驪山,夤夜裡帶人射狐,將隱在暗處的劉克明當作了狐貍,一箭正中後臀。
此事經中人渲染,傳得內外皆知,成為一時笑柄。
劉克明此刻聽皇帝又當眾提起醜事,心頭又懼又恨,臉上卻不敢露出半點怨怒,隻捂著臉說道:『倘若陛下執意要看,那麼小奴這便去安排』半躬著身子快步退下彩樓,行過轉角,順勢將一個正捂嘴竊笑的小黃門踢翻在地。
皇帝既然發了話,臣子們自然隻有遵旨。
過不多時,就聽得一聲聲猛獸吼叫由遠及近,其中更夾雜著虎豹豺狼之聲,引得飛龍使麾下的禦馬驚嘶蹦跳,險些壓不住陣腳。
眾人還未回過神來,半空中已響起『噗噗』振翅之聲,密如疾風暴雨,抬眼望去,隻見黑壓壓一群鷹鷂穿雲而出,斜掠飛至,在敬宗所坐的彩樓上空盤旋回舞,急遽降下,又再升起。
如此反復三次,仿佛朝聖叩拜一般勾留良久,這才轉身往猛獸發聲處飛回。
公卿命婦們何時見過這等奇景,頓時歡聲大叫,拼了命地頌好。
唐敬宗更是喜得眉開眼笑,向著彩樓下撫掌大贊道:『有趣有趣,雀兒們認得朕呢!仇士良這五坊使果然當得不錯,朕要賞!』
就聽一把陰柔的聲音立即回應道:『多謝陛下,臣仇士良愧不敢當』
唐敬宗右首下站著四名紫衣宦官,聞得仇士良此言,臉上盡皆露出不悅之色,想是對他一個小小的五坊使竟敢擅自答話而頗感不滿。
這四人身著紫袍,腰佩金魚袋,肥瘦高矮並不相同,年紀卻均在五十許間,便是左右神策軍中尉和兩名樞密使,乃是閹寺中最掌權勢的四名大宦官,人稱『中官四貴』。
正當此時,擊毬場東門外忽然人聲喧嘩,已擁進一團翻滾黑影,依稀見得是一群飛禽走獸。
轉瞬之間,呼哨響徹,猛獸們迅疾分作五隊,高飛低走,彼此井然有序,各由一名綠衣宦官當先統領,便是五位坊使率領坊內的猛獸前來覲見了。
唐敬宗手扶雕欄,探頭外望,見群獸並不互相撕咬,顯是訓練有素,不禁心懷大暢:『好兒郎,可別讓它們渴著餓著,快喂些吃食吧』
一張臉龐黑漆似炭的狗坊使賈弘跨上一步,躬身行禮道:『回稟陛下,畜生不能吃得太飽,否則便會怠於表演了』狗坊中除了蓄養獅象虎狼外,最重要的是飼有禦犬。
皇帝畋獵時,狗坊使攜犬隨侍,朝夕相處,自然頗得聖上偏愛。
因此在五坊使官中,狗坊使的地位便隱隱然高於其他四坊。
唐敬宗哈哈大笑,轉頭瞧著劉克明,戲謔道:『是了,你這畜生就是因為平日裡吃得太飽,以致辦事不肯盡力』眾人哄堂大笑。
劉克明滿面羞慚,氣得胸口一陣陣發痛,卻隻能賠著幹笑。
他不敢遷怒皇帝,隻敢在心裡將賈弘痛罵一萬遍:你這天殺的黑面賊,終有一日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雖然同為宦官內使,賈弘亦瞧不慣劉克明作威作福,心頭微覺快意,笑了一笑,轉身招呼群獸拜壽。
忽然之間,彩樓上傳來一聲女子尖叫,隻見一隻黑毛狗子從彩樓二層一躍而下,四爪沾地,微一伏身,張嘴便往賈弘撲去。
賈弘吃了一驚,閃身躲避,暗自皺眉道:這是哪家貴人的狗子,怎麼如此不守規矩?
就聽彩樓上的郭貴妃叫道:『別傷了它!』
賈弘立時會意,原來這是郭貴妃養的那隻高昌玲瓏犬,高隻六寸,長不過尺餘,平日裡溫順可人,不知為何在今日卻突然發了瘋。
郭貴妃乃是右威衛將軍郭義之女,少府少監郭環之妹,艷絕後廷,在敬宗尚為太子時便被賜作才人,極得寵愛。
賈弘不敢怠慢,急忙返身進獸群尋找,見玲瓏犬躲在一隻長毛大犬身下,正要俯身將其抱起,突然間左腿發痛,已被身後鉆出的一隻同州獵犬張口咬住小腿,鮮血立時湧出,染紅褲腳。
賈弘又驚又怒,抬腿將那獵犬踢出老遠,心頭大感驚異:狗坊裡管束極嚴,狗子稍有乖戾便遭狗奴一頓好打,往常見了我總是躲得老遠,怎麼今日卻敢咬人了?正滿腹狐疑時,忽覺背心上猛地一沉,耳朵裡聽到一陣奇怪的骨骼撕裂聲,跟著劇痛傳來,鼻中聞到了獸口噴出的惡臭熱氣,卻是被另一隻燕北巨犬悄無聲息撲到後背上,死死咬住了肩骨。
賈弘大驚失色,惶急叫道:『怎麼?』
剎那之間,犬吠驟起,四周的獸群有如滾水翻騰,各色烈犬紛紛躥出,似一支支利箭般射向賈弘,張口亂咬,或撕或抓,甚至連衫帶肉一塊兒咬下。
賈弘大聲呼痛,發出震天慘叫,如同醉酒一般手舞足蹈,拼命想要將身上的群犬甩下,奈何利齒深深紮進肉裡,又怎能掙紮得脫。
不過片刻工夫,他便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踉蹌滾倒在地,身子遽爾被瘋狂群犬圍在當中,佈帛撕裂與筋肉分離之聲不住傳來,好端端一個活人登時渾身淌血。
這變故實在太過倉促,隻在電光石火之間,眾人全都嚇得呆了。
待大批值守的金吾衛士卒趕來將群犬驅散,賈弘早就倒在血泊之中,衣衫盡碎,體無完膚,已變作一具死屍。
唐敬宗即位後的第二個『千秋節』,便在這一場駭人聽聞的慘劇中草草收場。
二
大明宮太液池旁,有一座偏殿名為宣徽殿,風致雅靜,草木深重,乃是高宗皇帝為清修而築。
再東行兩墻,跨過幾條橫巷,便是宦官總樞機構宣徽院之所在。
宣徽院有一堂兩間,分為南北二院,中庭上以兩株百年丹桂樹相隔。
花綻之時,滿室皆香,是以又被稱為『馥桂堂』。
此刻的馥桂堂中,左右神策中尉、兩樞密使、南北宣徽使,滿朝宦官中最為權重的六個人,正圍坐於丹桂樹下一張石桌旁,面色凝重,不言不語,隻有粗重的呼吸聲陣陣傳來。
過了許久,天色漸暗,宮中亮起燈火。
幾個小黃門提著食盒來到院外,瞧這架勢著實心虛,卻又不敢離去,隻遠遠站在庭邊,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出得半分。
左神策軍中尉魏從簡嗜酒如命,鼻中聞到酒香,便向他們揮了揮手道:『隻將左營的酒盒端來,剩下的你們分著吃吧』
小黃門如蒙大赦,急忙找出鈐印了『左神策』軍印的那一盒,三步並作兩步奉上前去。
待小黃門走得沒了影兒,宣徽南院使閻弘約這才長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道:『五坊轄於宣徽院,今日狗坊使慘死毬場,不僅驚擾了陛下聖駕,連太皇太後也嚇得不輕,我這宣徽使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幹系。
還請諸位替咱們上院多多費心,趕緊拿個主意才是』宣徽南院地位高於北院,因此也被稱作『上院』。
魏從簡從酒盒內穩穩端出一隻海棠白玉杯,揭去桑皮封,咕嘟嘟灌了一大口,緊繃的臉皮頓時松了,悠然說道:『仇士良不是說了,今日之事全賴郭貴妃的玲瓏犬沾染犬瘟,驚了獸群,太皇太後已命人將她收押在左金吾仗院。
你這宣徽院使當得好端端的,空自擔心什麼?』
閻弘約神色慘然道:『話雖如此,但諸公想必也清楚,陛下寵極了郭貴妃,一心要助她脫身。
方才劉克明已傳過話來,三日內必須查明原委。
言下之意,其實就是要逼我想個法子救出郭貴妃,否則便拿我陪葬』他本就生得一張慘白面皮,如今心急如焚下,臉上更是半分不見血色,在暮靄裡看來十分駭人。
魏從簡嘿嘿冷笑,手指在酒杯邊緣不停畫著圈,說道:『十八歲的皇帝,果然少年氣十足。
不過一個稍有姿色的女子而已,有什麼舍不得?』
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素來與他不睦,忽然揚起鼻子嗅了嗅,陰陽怪氣地問道:『這是五雲漿的味道?』
魏從簡瞪圓一雙綠豆大小的眼睛瞧著他,答道:『不錯,正是大內瓊林酒坊的五雲漿,你要怎樣?』
梁守謙哼了一聲道:『你們左軍確實不同,喝起禦酒來半點也不含糊。
莫說做兄弟的沒有提醒你,五雲漿每年隻得六十壇,喝下一杯,便少一杯』故作古怪之下,他的一張馬臉更是拉得老長。
魏從簡聞言大怒,將酒杯重重一頓,珍貴無匹的五雲漿頓時灑得滿襟皆是,更張口便要開罵。
樞密使王守澄重重咳嗽一聲,止住兩人爭吵,淡淡說道:『倘若我們自己人先亂,豈不是白白送給外人可乘之機?』他在六人中年紀最長,又是三朝元老,曾迎立過穆宗、敬宗兩位皇帝,不僅城府最深,威望也是最高。
另一名樞密使楊承和湊上前,點頭附和道:『不錯,王兄言之有理,所謂‘能者多勞,這主意自然非王兄不能定奪的了』六人中以他仕宦時日最短,又一向唯王守澄馬首是瞻,便如王家的馬前卒一般。
宣徽北院使馮志恩年紀最輕,心思極細,聽出王守澄話中似有弦外之音,便問道:『王公所說的‘外人,那是什麼意思?』這一下問到了關鍵之處,立即引起餘人注意,齊齊轉頭瞧向王守澄。
王守澄瞇起眼睛,臉上的皺紋愈發深了幾分,與滿頭白發相映成趣,大大的腦袋在夜色中瞧來像極了《雪峰青山圖》。
待把眾人胃口吊得足夠了,他這才微微一笑道:『縱使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沒有酒喝,諸位以為然否?』
閻弘約和馮志恩立即起身,將食盒內的酒杯一一端出,放在眾人跟前。
南北宣徽使雖然統轄內諸司使,但卻遠遠比不上『中官四貴』尊崇,這些個奉酒擺盞之事,自然非他二人莫屬。
酒過三巡,雖隻淺嘗輒止,氣氛已截然不同,眾人的心情不似方才那般焦灼煩躁。
就聽王守澄說道:『今日之事雖然慘烈,但不過是狗子傷人,咬死了一名狗坊使,雖然驚擾聖駕,卻並不算什麼大事。
其緊要之處在於,郭貴妃獨得聖眷,早已讓許多人眼紅。
更何況太皇太後本就不願一宮獨大,剛巧借此事,順手將郭貴妃除去』
馮志恩恍然大悟道:『王公所言甚是。
就算這一切都拜玲瓏犬所賜,但真要追究起來,也決不會牽扯到貴妃身上。
歸根結底,這根本就是太皇太後借刀殺人之計』
王守澄點頭道:『不錯。
凡此種種糾葛,都與我們中官無關,但為何陛下偏要逼著宣徽院拿出一個法子來?而這傳話之人也大有文章,劉克明……』
魏從簡咬牙切齒道:『原來是姓劉的搗鬼!我早就瞧出來,這小賊種素有野心,決不甘於隻做個白品的宣徽小使。
若能將閻使官就此拔除,那宣徽南院使的位置,還不是他囊中之物?』
楊承和一拍桌子,憤然道:『中官除遷,自有定途,劉克明妄圖奉迎聖人,改易中樞,那不是癡心妄想麼!』話雖如此,但一想到劉克明深得皇帝寵信,自己這樞密使將來還能不能坐穩,實在難說得緊。
縱然美酒當前,卻也無心下咽。
梁守謙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我在想,狗坊使賈弘之死,會不會根本就是劉克明一手安排的,隻為要對付咱們?』
王守澄正待答話,忽聽一個男子聲音從橫墻上傳來道:『只要不是諸位安排下的,那便好辦了』
六人聞言大驚。
隻見一個白衣人影輕飄飄從墻簷上落下,足尖點地,仿佛從水面滑過,五丈遠的距離眨眼即至,悄無聲息來到了六人跟前。
這男子約摸三十歲上下年紀,相貌俊雅,穿一身素白長衫,隻在腰間拿鹿皮腰帶松散一系,端的是神儀明秀,向眾人施禮道:『大理寺少卿,弘文館學士李繁,見過諸公』
王守澄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鄴侯』
楊承和面帶嘲諷之色,譏笑道:『聽聞李郎隻愛佳人美酒,此刻不正該在妓館廝混麼,如何跑來了宣徽院?』
李繁心道:你們這些刑餘之人,怎麼懂得男女之好?當下笑了一笑道:『佳人不茲期,悵望別離時。
在下剛到含涼殿見過陛下,討了個差事,順道便來看望諸公』
王守澄奇道:『什麼差事,非得夜裡去討?』
李繁慢慢踱到桌邊,提起一隻酒杯喝盡殘酒,笑道:『我本在西市胡姬酒肆裡吃酒,聽說宮內出了事,連忙趕回問安。
陛下見了我,當即命我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全權查驗賈弘之死,務必還郭貴妃一個清白』
王守澄皺眉道:『當真是陛下說的?那可奇了。
太皇太後早已吩咐下,賈弘之死全因郭貴妃愛犬發瘋所致,就算其中存有疑竇,也須禦史臺、刑部、大理寺三司會審,你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憑什麼去查驗?』
他說話之時,李繁已自顧自繞著石桌走了一圈,順手將五杯殘酒統統喝盡,這才心滿意足舐了舐嘴唇,由懷中摸出一張白麻紙,拿在手中一揚,朗聲說道:『就憑這個』
楊承和定睛瞧去,見白紙上紅印鑿鑿,不禁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白麻詔書!是哪一位翰林學士秉筆?』當世之時,中書門下及宰相以黃麻紙制命,倘若皇帝親敕,則委於翰林學士以白麻紙寫就。
兩者黃白分明,一望便知。
李繁正色道:『今夜在翰林院值宿的是韋世叔』
王守澄哼了一聲道:『怪不得,原來是韋處厚。
他與你父親交情不淺,也隻有他能讓陛下給你這道敕命』翰林學士獨攬草詔之權,一向為樞密使所嫉恨。
他見皇帝深夜有敕,竟不預先知會樞密使,心下更頗感不快。
李繁將詔書收起,拱了拱手道:『如今酒也喝了,人也見了,在下這便查案去,諸公請早早安歇吧』
魏從簡見他要走,急忙張手一攔,黑著臉問道:『慢著,你究竟在橫墻上偷聽了多久?』
李繁瞧了他一眼,慢悠悠說道:『不久,卻也不遲,剛巧聽到諸公要為陛下分憂』
魏從簡森然道:『如今天色已晚,四處宮門早閉,你竟還在宮內走動,是不要命了麼?』
李繁見他眼露殺機,不禁暗暗好笑,泰然自若道:『在下身負皇命,只要不往後殿驚擾貴人嬪妃,恐怕沒人能要了在下的性命』哈哈一笑,頭也不回地去了。
望著李繁漸漸隱沒的背影,六個人相視默然。
梁守謙突然向魏從簡怒目而視,尖著嗓子叫道:『你怎麼不攔住他?只要我朝外喊一聲,立時便能將他砍作肉泥』左右神策中尉執掌禁軍,要殺一個深夜逗留宮中的大理寺少卿,簡直易如反掌。
梁守謙氣呼呼往石桌上一坐,垂頭喪氣道:『說得容易,你沒瞧見他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麼?李繁雖是個沉迷女色的膏粱子弟,但那幾手技擊玩得頗為不壞,就算咱們殺得了他,哼,你好好想一想,咱們這些人少不得會有兩三個跟著陪葬,劃不來的』這一下剛好坐在海棠白玉杯上,珍器頓成齏粉,梁守謙心疼得大叫,摸著後臀又氣又急。
王守澄側頭想了一想,不疾不徐地道:『不必著急,李繁當下隻想著如何救人,決不會給我們找麻煩』頓了一頓,忽然哈哈大笑道,『李繁這一來,倒是讓我靈臺清明。
陛下既然用上了李繁這枚棋子,那便不惜與太皇太後破臉,也要救人。
再有劉克明從旁推波助瀾,朝堂之中,必定再起喧濤。
當務之急,是決不能讓人將賈弘之死歸咎於五坊,更不能讓這盆臟水潑到咱們身上。
如此一來,就隻能委屈郭貴妃了。
她若不死,此事斷無了局』
楊承和將頭點得如擂鼓一般,拼命奉承道:『王公果然算無遺策!只要咱們六人結連成壁,唯王公馬首是瞻,便如鐵板一塊,誰也動不了我們分毫』
宣徽北院使馮志恩接口道:『妙就妙在,此事根本不用咱們親自動手,隻須來個不聞不問,權當默認,那便誰也不會得罪,誰也沒有話說』其餘幾人深以為然,盡皆稱是。
王守澄向馮志恩點了點頭,以示嘉許,心下卻暗自盤算:這馮志恩年紀不大,心思竟敏捷如斯,見事又極分明,倒不可不防。
待此間大事一畢,便要找個機會將此人除掉。
眾人都已如釋重負,隻有宣徽南院使閻弘約苦著臉道:『倘若殺了郭貴妃,陛下遷怒於我……』
王守澄嘿嘿一笑,傲然說道:『前有太皇太後替你撐腰,後有我王守澄替你籌謀。
就算陛下真個怪罪,王某也必能保你不死。
縱然這宣徽使的位置再做不了,但到那時候,我外放你去江淮方鎮做一名監軍,南面膏腴之地,難道不比在宮裡快活?』
閻弘約喜出望外道:『王公如此肺腑,閻某再無絲毫顧忌,一切全憑王公定奪,小弟忝附驥尾,絕無二心!』
梁守謙忽然陰惻惻一笑,偏著頭向魏從簡道:『你我二人既然身為中尉,又兼左右監門衛將軍,不如立即命人知會宮中各處監門衛,倘若李繁要從宮門經過,一律暢通無阻。
務必要讓李繁鬧得天翻地覆,讓天下人皆知,是郭貴妃的狗害死了狗坊使賈弘』
魏從簡重重一拍他臂膀,仰頭大笑道:『梁兄這一手推波助瀾,耍得可並不比劉克明差嘛!』
六個人放聲大笑,將桂樹上一窩老鴉驚醒,『呀呀』叫著沖天而去。
待得魏、梁二人走後,王守澄似是突然想起什麼,將閻弘約喚到一旁,低聲問道:『今夜是哪些人在宣徽南院外值守?』
閻弘約立時會意過來,答道:『是我本家一個從侄和幾名親近侍衛,全信得過,足可放心』
王守澄嗯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這幾個蠢材竟讓外人大搖大擺進了宣徽院,留著也是空耗米面。
我呆會給你調一隊飛龍軍來,將他們就在院內殺了,屍首埋入丹桂樹下便是』
閻弘約大驚失色,一怔之下,便要開口替從侄討條性命。
但見王守澄直勾勾瞪著自己,兩隻眼珠子在黑夜中閃閃發亮,心下猛地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夜風忽起,嗚嗚作響,吹得樹葉沙沙有聲。
王守澄抬起頭,望著頭頂上黑沉沉的茂密樹冠,微微一笑道:『明年的丹桂,定然要比今年開得更好』
三
大明宮自太宗始建,高宗飭落,殿宇樓閣有如青山連綿,重重望不見盡頭,即便在夜色中隻依稀瞧得輪廓,依然氣勢恢宏。
憑著韋處厚手書的白麻詔敕,李繁一路暢通無阻,走崇明門,過含耀門,再出昭訓門,便到了左金吾仗院。
在宦官執掌的北衙六軍及神策軍興起後,南衙十六衛已名存實亡,唯有這左右金吾衛,共計九百餘人,是南衙手中僅存的宿衛軍卒。
也正因如此,金吾衛不僅深得宰臣倚重,在含元殿前拱護朝堂,更在軍仗中設有拘押牢所,以備緊要關頭審問人犯。
穿過長長一排營帳卒舍,李繁跟著一個金吾衛執戟來到了最裡間的牢獄。
這是十尺見方一間狹小石室,四壁懸磐,高墻無窗,除了一張木榻,幾隻粗陶圓彀,別無他物。
李繁拿起一枝竹梗,剔亮墻上燈火,見郭貴妃抱膝坐在墻角,正呆呆望著自己出神,一雙明眸絲毫沒有神采。
她臉上淚痕未幹,珠釵盡去,身上卻還穿著白日裡那件玄青色雉羅翟衣。
饒是如此,依舊遮不住秀美容貌,反倒平添出幾分悲婉,讓人更生憐惜。
李繁嘆了口氣,柔聲問道:『怡兒,你還好麼?』
郭貴妃淒然一笑,反問道:『懷英,你來做什麼?』
那金吾衛執戟聽見這兩句話,頓時嚇了一大跳:他們以表字相稱,那是再親密不過的了。
自古宮闈秘聞,一向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兩個人一為貴妃,一為大理寺少卿,倘若日後要殺我這九品小卒滅口,簡直比踩死一隻螻蟻還要容易。
忐忑不安中,愈想愈怕,連忙告了個罪,轉過身一溜煙跑了。
旁人既去,兩人說話也就更加容易。
郭怡望著漆黑的甬巷道:『那軍卒忘記將風燈留下,你呆會可要摸黑走了呢』
李繁挽起衫角,盤膝坐在牢外,微微一笑道:『我不走了,就在這裡陪你』
郭怡搖了搖頭,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哽咽道:『懷英,你走吧』
李繁苦笑道:『三年未逢,怎麼才一見面,便又要趕我走呢』
郭怡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撲簌簌落在衣襟上,輕聲說道:『是啊,竟已有三年了……』不知不覺,嘴角竟露出一絲笑意,『……我曾無數次瞎想過你我重遇的場景,或初春,或暮冬,或風雨,或雪霽,或芳竹環柳,或碧泉如鏡,但萬萬沒有想到,卻是在這污穢不堪的牢獄之中。
風起花落,人生無常,大抵便是這樣吧……』
李繁料不到她竟忽然說出如此柔腸百轉之話,不禁呆了一呆,忙岔過話道:『太皇太後要殺你』
郭怡仿佛根本未曾聽進,連眉梢也沒有動一下,繼續說道:『……李郭兩家,乃是世交,阿娘從小就告訴我,將來君為妾夫,妾為君妻。
在及笄禮上,雖然我故意不睬你,可眼睛卻總忍不住偷偷去瞧……懷英,你比我年長四歲,那時的你已是翩翩君子,雖然我隻瞧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李繁聽她真情流露,心中一陣陣發酸,可他知道如今並不是敘舊的時候,隻得勉強正色道:『怡兒,五坊使仇士良說,你的玲瓏犬沾染犬瘟,招惹群犬,以致咬死了賈弘,是也不是?』
郭怡深深瞧了他一眼道:『不久後,李叔父將通婚書送來,我雖然躲進園子裡的大槐樹後面,可你知道那時的我有多歡喜麼?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是楠木的書面,金漆的楷字,上面寫著四句話:‘令淑有聞,四德兼備,願乞高援,佇聽嘉命。
字寫得極好,可我也知道,那並不是你寫的……』
李繁硬起心腸,隻作充耳不聞:『玲瓏犬性子溫順,從不傷人,為何突然發瘋?』
郭怡的目光早已不知飄到了何方,喃喃說道:『……當家父親自將答婚書送返李宅時,你卻說什麼也不肯接受,甚至以死相逼。
父親回來後大發雷霆,氣得連飯也吃不下,當著我的面,將你痛罵了一頓。
可是他哪裡知道,我心頭的難過,比他更要多出許多……後來我才得知,原來你喜歡上了師父的小妾。
為了她,你不惜被師父逐出門列,讓天下人恥笑,你對她,果然比對我要好很多……可是我並不死心,時時刻刻等著你回心轉意,一直等到了先帝賜婚,將我許給太子,也就是當今陛下』
李繁黯然搖頭道:『怡兒,我對不住你,求你別再說下去』
郭怡閉起眼睛,似乎如此便能從這駭人的現實中脫離出去,接著說道:『我去年誕下皇長子,陛下歡喜無限,賜名普兒,尚在襁褓中便得封晉王,隆遇恩重。
旁人隻見我更受聖寵,可我心中的哀苦,又有誰知道?』
李繁嘆了口氣道:『一個時辰前,我剛在含涼殿見過陛下。
他對你頗為掛念,囑咐我今夜無論如何要來瞧一瞧,決不能讓獄卒薄待了你』
郭怡渾身一震,睜開眼睛,幽幽說道:『原來,是陛下讓你來的,那麼你自己願不願來瞧我?』
李繁見她淚光瑩然,滿面哀怨,更添嬌艷秀美,不禁心情激蕩,竟生出念頭想要沖進去將她緊緊抱住。
這念頭甫一冒起,立生警惕,暗暗對自己道:李繁啊李繁,郭怡現今已是貴妃,你對她既無死心塌地的真意,便決不能妄動情愫,讓她在無窮無盡的怨悔中度過餘生。
他心知再這樣糾纏下去隻會徒增傷悲,全然於事無補,頓時狠下心來,咬了咬牙道:『怡兒,我要走了。
你莫害怕,李繁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定會救你出去』
郭怡低下頭,微微苦笑道:『我惹惱了太皇太後,連父親和兄長也不敢過問,已不奢望活著離開此處。
你能來瞧我,我很承你情,實在不必再為我做些什麼』
李繁大起憐惜之意,柔聲說道:『我理會得,你自己保重』
郭怡似是突然記起什麼,抬起頭道:『登上彩樓前,我曾讓順兒喂過玲瓏犬半碗清水,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異樣的了』
聽得此話,李繁仿佛在黑夜中見到一道火光,登時精神大振,急急問道:『順兒是誰?』
郭怡道:『她是我的貼身宮人,服侍了我三年,你去懇請陛下,應該就能見到她』
出了望仙門,李繁站在長安城寬綽的大街上,眼見四周楊柳長垂,這才猛然醒覺,大明宮已在身後。
涼風拂面,衣衫獵獵,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眼眶中的淚水卻止不住涔涔而下。
他本是個隨性之人,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但郭怡淒苦的眼神卻仿佛深深印在了腦中,怎麼也揮之不去。
待得勉強收拾心情,將前因後果又再仔細想了一想,尋思道:順兒身處後宮,此刻是見不到的。
既然離天明尚有時日,不如去找崔元略談一談。
常言道‘旁觀者清,崔公既為京兆尹,又兼禦史大夫,更是先父至交好友,或者能幫上忙也未可知。
崔元略的宅邸也在崇仁坊,與李家祖宅相隔不遠,但李繁並不打算回家,徑直往崔府而去。
長安城一百零八坊素有『東貴西富』之稱,在東面的五十四坊中,能稱得上貴中之貴的,毫無疑問便是崇仁坊了。
此坊北臨皇城景風門,與尚書省選院相近,出閣開府的公主們大多賜宅於此,是以又被稱作『公主坊』。
一街之外,便是長安東市,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坊中又有『禦渠』龍首渠橫流而過,景致更勝於其他諸坊。
剛一踏入崇仁坊的小巷,李繁便已聽得人聲喧嘩,轉過坊角,眼前燈火通明,頓時嚇了一跳。
隻見偌大的崔府門前,竟停滿了各式軺車,駿馬嘶鳴,仆輿成群,亂哄哄好不熱鬧。
走近門前,更看清這些仆役大多是當朝顯宦的家奴,不禁更增詫異:崔元略素有清流之名,並非混雜朋黨之輩,為何突然間卻賓客盈門?
他來不及細想,大搖大擺從人流中穿行而過,一些相識的仆役紛紛趕上來施禮問好。
李繁一一回禮,拍了拍腰間,灑然笑道:『今日走得倉促,囊中無錢,隻有改日再請大夥兒吃酒了』
眾仆役哄堂大笑,叫嚷道:『李郎說哪裡話,不如讓我們大家請你吧』雖然李繁在士子心中賤如泥塵,但在這群奴仆眼裡,卻是出了名的好相與。
他不僅為人灑脫,出手闊綽,常常一打賞便是累千上萬,更從不將奴仆們當作賤民對待。
李繁正站在石階上與眾人談笑,崔府內已快步走出一名青衣家老,向他說道:『李少卿,我家主翁請你入後園,有事相商』
李繁點頭道:『好,我也有事要向崔公請教』跟著家老進了崔府,穿堂過院,來到一座小小涼亭之外。
崔元略一身朝服,正站在亭內相候。
『懷英,我知道你今夜一定會來的』崔元略滿面笑容,上前牽起他手,引入亭內就坐。
兩名女婢奉上酒盞果盒,與青衣家老一起施禮告退。
夜色如水,萬籟靜謐,唯餘似有似無的蟲鳴蛙聲陣陣傳來。
李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嘆道:『崔世叔果然是知己』
崔元略摸著雪白髭須,含笑道:『那是自然。
韋處厚前腳給了你白麻詔書,翰林院後腳便派人知會老夫。
這等大事,僅憑你一人之力是難以辦到的,是以老夫知道你一定會來』
李繁大笑道:『崔世叔誤會了,我是說你明白小侄隻愛喝酒,因此並未叫人煮茶,這才是真正知己』
崔元略啞然失笑,端起酒杯卻不飲下,道:『懷英,自從蕓女走後,怕已有大半年了吧,這還是你我第一次對飲』
李繁渾身一震,胸口頓時有如鉆心般刺痛,皺眉說道:『小侄不想聽到這個名字』蕓女,便是他師父的小妾,也就是那個讓他神魂顛倒,讓他為天下士人所不齒,最終聲名狼藉的美麗女子。
崔元略道:『老夫與你先父是摯友,你既然叫一聲世叔,老夫便不能不說。
你為了她身敗名裂,不僅活活氣死師父,更白白斷送自己仕途。
如今她已死去多時,你當改過自新,再不可渾噩度日了』
李繁神色慘然,握住酒杯的右手不住發抖,與白日裡瀟灑俊朗的模樣相比,仿佛頃刻間便換了一個人似的。
崔元略視之如己子,不忍再繼續談及,拍了拍他肩頭道:『好了,不說此事。
你可知府門前的軺車主人都是誰麼?』
李繁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傷痛,正色道:『那裡面好些個仆輿都與小侄吃過酒,似乎六部侍郎今日全都到齊了』
崔元略嗯了一聲道:『正是。
不僅六部侍郎,九寺的寺卿也全都在此。
他們想讓老夫以禦史大夫的身份上疏陛下,徹查今日狗坊使賈弘之死,決不能讓郭貴妃白白冤死』
李繁大喜道:『如此一來,怡兒便有救了!』連忙將自己在金吾衛仗院中與郭怡的對話和盤托出。
崔元略細細聽罷,垂首沉思,臉上神色陰晴不定,許久之後才道:『你與郭貴妃之間的淵源,老夫從前也略知一二。
其餘話不必多說,當務之急,是立即找到那名叫順兒的宮人,查明玲瓏犬喝下的半碗清水究竟有何古怪』
李繁道:『是了,小侄打算天一亮便入宮面聖』
崔元略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
工部侍郎徐晦之女乃是太皇太後身邊女官,據她說太皇太後已定下決心,午時前要將郭貴妃賜死』
李繁大吃一驚道:『太皇太後為何如此心急,非要怡兒去死呢?』
崔元略道:『朝堂中樞,本就諱莫如深,有很多事,你是不懂的。
當年穆宗駕崩,太子年幼,有宦官建議太皇太後垂簾稱制,你猜她如何作答?太皇太後說:‘你這賤奴難道是要我效仿武氏亂唐麼?之後,便將那宦官杖斃堂前了』
李繁苦笑道:『小侄懂了,太皇太後是決不允許再出現一個武後的』
崔元略嘆息道:『懷英,你果然聰慧過人,一點即透。
郭貴妃容色絕麗,又深得天子寵愛,天子對她稱得上是言聽計從,這不正是當年高宗朝的舊事麼?』
李繁霍地站起身來,心急如焚道:『時日無多,小侄這便去叩開宮門,求見陛下』
崔元略微笑道:『懷英,你已年過而立,怎麼還說如此孩子氣話?從大明宮出來極容易,但若無陛下詔對,想要再返進卻是難上加難。
就算你能闖得到宮前,恐怕指頭還沒摸上宮門,便已被亂箭射死』
李繁雙眉一軒,咬牙說道:『說不得,也隻好試一試了』
崔元略招了招手,要他坐下,徐徐說道:『你少年時在嵩山習藝十年,技擊之術名動關中,但畢竟獨力難支。
老夫這裡倒有一條計策,不知是否可行,你且聽一聽。
刻下已近五更,離卯時上朝尚有一個時辰,你坐進老夫的軺車,再拿上老夫的禦史大夫金魚袋,去右銀臺門奏稟監門衛,求見陛下。
大唐舊存定制,倘若有緊急要務,是可以從此門入宮面聖的。
進了右銀臺門後,你不可片息停留,徑直穿過麟德殿,那便與陛下燕寢之處隻得一墻相隔了。
然後諸事,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李繁斷然搖頭道:『不成,小侄不能讓世叔擔此風險。
倘若日後太皇太後追究起來,世叔百口莫辯』
崔元略仰頭大笑道:『老夫不是說了麼,此刻距待漏院候朝,尚餘一個時辰,足夠讓軺車去而復返。
再退一步講,就算軺車趕不回轉,到時候老夫同百官一道,堂堂正正由建福門入宮上朝,至於那金魚袋,便說是被車夫偷拿去的好了。
老夫隻須送他一筆大錢,令他返歸鄉裡隱姓埋名,再替他娶一房妻氏,衣食無憂安度餘生,豈非更好?』
李繁左思右想,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隻得向崔元略深深一揖,顫聲說道:『大恩不言謝,小侄這便去了』
待得李繁坐著崔元略的軺車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崔元略這才慢慢將杯中殘酒飲盡,整肅衣衫,來到正屋前廳,眼望著滿堂的紫衣緋衣,朗聲說道:『大事成矣,李繁已去往右銀臺門』
六部九卿長官們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長嘆,人人滿面春風,喜形於色。
崔元略將青衣家老喚至身邊,吩咐道:『你去叫醒廚下,開兩桌水陸席饌上來,盡揀好的做,不必節省』
青衣家老道:『是,那麼不如吃過廳羊。
老仆親自宰殺一隻肥羊,蒸得脂香四溢,再細細切碎了呈上。
主翁今日殫精竭慮,不可怠慢了口腹』
崔元略顯是心情暢快,想也不想便道:『也好,就如此辦』
禮部侍郎崔郾嘖嘖贊嘆道:『崔公,你這家老辦起事來滴水不漏,著實可靠,端的是一把裡外好手』
崔元略點頭道:『他跟了老夫二十餘年,從黔南直至鄂州,再回到長安。
雖然年邁,脾性倒還忠厚』
工部侍郎徐晦長舒一口氣道:『朝堂大事,盤根錯節,誰能想到卻因一隻狗子而帶來通盤轉圜之望,這可真叫世事難料』
崔元略眼望窗外,淡淡一笑道:『事急則亂,事緩則圓,從來都是如此』
四
右銀臺門,是為大明宮正西門,築有三樓三道,緊挨著翰林學士院、掖庭局和內侍省。
平日裡百官上朝,是由大明宮南面的建福門進入,但若是朝臣上表、進獻貢物、奉詔入對等非常之事,則多從西面的右銀臺門入宮。
李繁躲在軺車之內,憑著禦史大夫金魚袋,一路順利地出了長安城北墻興安門,順著宮墻外的大道一路疾馳,直往右銀臺門而去。
那駕車的禦者約摸四十歲年紀,頂上光禿禿的沒一根頭發,身材幹枯瘦小,但車卻趕得極好,手腕隻輕輕一抖,軺車便向前躥出數尺,雖然馳騁如飛,李繁卻坐得平平穩穩,絲毫不覺顛簸。
過不多時,前頭見得火光,右銀臺門已在不遠。
禦者松開韁繩,口中低聲呼哨,放緩馬速,飛身跳下車轅,牽著馬嚼子徐徐而行,頭也不回地道:『宮門前不可疾馳,不管是一品國公,還是九品錄事,任誰都一樣』又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佈包,遞給李繁道,『這是金魚袋,請郎君小心保管,呆會用得著』
李繁謝過收好,匆匆一瞥間,頓覺對方十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不由得多瞧了兩眼。
那禦者似乎看穿了他心思,默然片刻,忽然低聲說道:『郎君,賤隸名叫牛三,去年臘月間小女突患惡疾,多虧郎君賚錢治病,這才撿回一條性命。
隻是宮門重地,不便隨施大禮,還請郎君莫怪』
李繁哦了一聲,笑著說道:『令嬡如今已大愈了麼,那可真是好極。
這不過是小事一樁,牛兄弟不用放在心上』
牛三急切道:『在旁人看來,家女的性命不值一提,但在賤隸心中,卻是普天下最重要之事,賤隸一家對郎君感激不盡』
李繁心中一動,竟有些暗自神傷道:『先父辭世,先母早歿,最疼我的師父又被活活氣死,我這條性命才真是不值一提的』
再走十餘丈遠,宮門已近在咫尺。
牛三停駐軺車,從車轅內解下一個三尺來長的包袱,塞進李繁手中道:『郎君,這是你那口松紋劍,主翁費盡心血,替你從質庫裡贖了回來。
請郎君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李繁又驚又喜,顫抖著雙手接過,激動得雙目含淚,險些便要哭出聲來。
這口長劍是先師為他親自鍛造,陪伴他在嵩山絕頂上過了十年,片刻不離身畔。
自去年蕓女死後,他終日借酒消愁,接連喝遍長安城一十三家酒肆妓館,喝得暈頭轉向,喝得囊空如洗,情急下竟將這利器丟入質庫,換了酒錢。
待得酒醒,急急趕去贖回,卻錯過了具限之期,已被人買走。
如今失而復得,當真是喜出望外,心頭對崔元略的感激之情,更是無以復加,即便此刻崔元略要他立即去死,他也絲毫不會猶豫。
牛三胸口遽然起伏,似乎擔有極大的心事,遲疑著說道:『郎君,你是我的大恩人,有些話本不該瞞你……在今年二月間,主翁便將此劍從洛陽一個質庫贖回,為何要等到今日才交還於你……我隻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賤隸,不敢妄加揣測……但我聽說宮內兇險無比,請郎君自己多加小心』
李繁此刻心情激蕩,隨口答道:『你家主翁知道我性子粗疏,怕我又再遺失珍器,這都是為了我好』
牛三點頭道:『但願如此』向李繁躬身施禮,圈轉馬頭,向著來路迤邐去了。
在右銀臺門值守的監門衛士卒,被稱作閽者,本隸屬南衙十六衛。
在建中四年涇原兵變後,北衙宦官逐漸興起,執掌神策,左右監門衛將軍開始由左右神策軍中尉兼任。
待到敬宗即位,大權旁落,宦官權勢更熾,閽門守禦之責盡數落入了宦官手中,自貞觀以來奉行數百年的三部合掌宮門啟閉之制,至此付之東流。
李繁向右銀臺門閽者通報了姓名,並取出禦史大夫金魚袋,隻說禦史臺有要事稟奏。
閽者對金魚袋絲毫不以為意,隻略看了看便丟到一旁,反倒就著燈火,將李繁的容貌看得仔仔細細,幾個人又竊竊商議了一番,不約而同點了點頭,這才回身開啟宮門下的便門,允準李繁進入,絲毫未加刁難。
李繁萬萬沒有料到事情竟如此順利,又道:『本官要去往陛下寢殿,煩請軍使在前領路』
那幾個閽者互相對視了一眼,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其中一人說道:『此乃非常之為,我們隻能勘驗名籍,不敢擅離職守,少卿還是自己去吧』然後指明路途,便就各自散開,再不理他。
李繁微覺詫異,但也來不及多想,隻得硬起頭皮穿過門道,身後隨即響過『啪』的一道低沉響聲,宮門就此關閉。
進得宮來,眼前是一條筆直大道,左首邊黑沉沉一片重樓殿宇,便是麟德殿和翰林院。
李繁本打算先往翰林院見過韋處厚,但轉念一想,眼看離天明愈來愈近,遂決定冒險潛入寢殿尋找順兒。
可他並非奉詔入內,既無內侍領攜,更怕撞見宿衛士卒,隻能縮身於樹木黑影中悄悄潛行。
而大明宮又實在太大,黑夜之中瞧來似乎四維皆同,隻在周圍轉得幾圈,似乎跨過了幾處院落,便已失去方向,渾不知身在何處了。
李繁暗道:既已到了此處,再無退路,索性放開懷抱,不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決不罷休。
他將長衫別在腰間,挽起袖口,背負松紋劍,拿出當年在嵩山習藝的本事,蛇潛虎伏,隻往燈火亮熾處行走。
不多時,來到東藏殿附近,迎面響起腳步聲,轉角處走來兩個黃衣小宦,手上各捧著一個又長又大的包袱,看來分量頗重,不知裝的是什麼。
李繁暗道來得正巧,連忙隱身於一株花叢之後。
就聽其中一個宦官說道:『深更半夜的,阿爺要這些個鞠杖做什麼,還催得如此急』
另一名宦官已抱得手臂酸麻,喘著氣道:『誰知道呢?』左右瞧了瞧,突然壓低聲音道,『依我看,似乎情形不太妙。
陛下正在金鑾殿上苦苦哀求太皇太後,要她饒了郭貴妃的性命。
阿爺卻說祖孫相談,外人不便在場,不僅逐去外廊軍卒,連宮娥也盡都遣走,隻留了他麾下那一撥擊球將。
現今又要我們送鞠杖過去,恐怕……』
先前說話那宦官冷冷打了個寒噤,顫聲道:『你是說,阿爺他要弒君……』
後一名宦官苦著臉道:『劉克明雖讓我們稱之為‘阿爺,又何曾真個將我們當作兒孫看待?聽說,他懇請陛下將宣徽南院使的位置賞之,陛下不僅不許,反而將他臭罵了一頓。
總之,咱們送了鞠杖後,趕緊溜走為上。
劉克明不是好玩意兒,用不著陪他犯險』
李繁這才省悟,他們口中說的『阿爺』便是劉克明。
待兩人走過了自己的藏隱處,李繁閃身而出,兩手一伸,斜劈在兩名宦官後頸,隨即雙掌上托,穩穩接住了兩個包袱,免得弄出響動。
解開縛索,隻見一個包袱內橫放著四根長約五尺的木杖,杖頭一端呈月牙之形,遍繪彩紋,正是擊毬所用的鞠杖。
另一個包袱亦同樣如此,隻是鞠杖更多了兩根。
李繁暗忖道:鞠杖用鐵木制成,質地堅硬,擊球的時候是玩物,殺人的時候便成兇器。
看來,這劉克明是要謀反!此事非同小可,他霍地站起身來,立即便要去呼喊禁衛,但又轉念一想:僅憑這兩個小黃門的一面之詞,加上幾條木棍,還難以給劉克明定罪。
不如當面戳穿陰謀,護衛陛下和太皇太後安好,如此大功,怡兒的性命還怕保不住麼!念及於此,不禁大感興奮,就連胸中早已消逝經年的任俠豪情,也跟著油然而生。
當下更不遲疑,拔出背上松紋劍,仗著刃口鋒銳,將每一根鞠杖割作三截,隻有一丁點木瓤相連,首尾端雖未分離,但已短如掏火棍,變得毫無用處。
接著又剝去一名宦官衣衫,套進自己身上,更在對方頭上重重補了一記,再將其擲入花叢。
跟著施展手法,弄醒了剩下的一名小宦官,以二指捏住他喉嚨,惡狠狠說道:『想死的盡管叫,瞧一瞧是救你的人腳程快,還是我指頭捏碎你的喉嚨快』
那小宦官本來昏昏沉沉,聽得這話登時清醒,忙不迭點頭表示明白,眼中露出恐懼之色。
李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宦官汗如雨下,戰戰兢兢道:『小奴劉弘逸……』
李繁點了點頭道:『鄙人李繁,乃大理寺少卿,奉陛下手詔,誅殺反賊劉克明』
劉弘逸大吃一驚,頓時嚇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道:『陛下……陛下已都知道了?』
李繁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道:『陛下怎會不知。
劉克明罪大惡極,雖萬死難辭其咎,你立即帶我去見他。
倘若泄露風聲,第一個先殺了你!』
劉弘逸早已駭得六神無主,顫聲說道:『是是,小奴帶你去,小奴決不敢有二心』
李繁見將他已嚇得夠了,語氣稍緩道:『只要順順利利擒下劉克明,陛下斷不會追究你的附翼之罪』
劉弘逸聞言精神大振,連忙爬起身來,低聲說道:『小奴並非劉克明黨羽,隻是受他脅迫不得已而為之。
少卿且跟在小奴身後,一切都由小奴來應付便是』他對宮中情形頗為熟悉,雖然步履有些蹣跚,但一路應對絲毫不差。
兩個人一前一後,各捧一包鞠杖,過長安殿、仙居殿,不片刻工夫,便來到了金鑾殿前。
金鑾殿地勢高爽,植株茂盛,向北可眺望太液池全景,景致十分壯美。
此刻在夜色中看來,卻仿佛一隻巨大的猛獸,蟄伏於林木之中。
不等兩人腳步站穩,早有一名身材魁梧的擊球將迎上前來,張口便罵道:『混賬東西,不過是拿幾根爛木頭,也能耽擱這麼久?』
李繁不等劉弘逸答話,搶先問道:『其他人呢?』
擊球將毫不懷疑,順口答道:『都在殿上候著,隻等你們到了,便要動手』
李繁點頭道:『好!』將手上包袱遞過,不等對方拿穩,雙掌向內猛合,『啪』的一聲已將對方臉頰擊碎,身子軟軟倒下。
這幾下手法幹脆利落,看得劉弘逸目瞪口呆。
李繁將兩個包袱一起提在手中,朝劉弘逸道:『你去吧,此間已沒你的事了』
劉弘逸剛抬腿要走,又回身問道:『那麼少卿你呢?需不需小奴相助?』見這情形,他已然猜到李繁並無外援,將要獨自行事。
李繁微笑道:『就因你這句話,我保你日後平步青雲,拖青紆紫不在話下』
劉弘逸嘻嘻一笑,知他不必相幫,這才轉身而去。
沿著金鑾殿前長長的石階進到殿內,隻見富麗堂皇的殿堂上,巨燭搖曳,燈火通明,唐敬宗與太皇太後坐在禦榻上說話。
而劉克明等人則面色焦急,散落於殿中各處,粗粗一算,足有二十人之多。
李繁不敢輕舉妄動,將兩個包袱交給一名擊球將,就聽唐敬宗大聲說道:『祖母,你當真非要殺了貴妃不可?』
太皇太後郭氏頭梳告髻,身著深青色褘衣,面容冷峻,臉上神情不怒自威,冷冷說道:『皇帝,老身再說一次,從你敕命李繁插手此事開始,郭貴妃便已必死無疑。
無論何人上疏求情,都是枉然!』
李繁聞言一驚,暗暗皺眉道:太皇太後殺人之心如此決絕,那我究竟要不要將劉克明之事說出?她會不會相信我所說之話?悄悄站得近了些,留神傾聽兩人說話。
唐敬宗對太皇太後頗為敬畏,語氣中帶著哀求道:『朕不懂,這究竟是為什麼?』
正當此時,圍攏在殿廊下的劉克明等人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李繁心中暗暗好笑,想必他們解開包袱後,已瞧見變作一堆柴薪的鞠杖。
如此一來,劉克明當知奸謀敗露,再不敢存有異心。
唐敬宗正愁找不到地方泄憤,頓時勃然大怒道:『你們吵什麼?劉克明,將發聲之人拖下去,各杖三十!』
劉克明連滾帶爬地奔出,大聲說道:『中官李奉義、王惟直、成守貞,不遵禮制,各杖三十!』領著三個可憐的替死鬼,趁機告退。
太皇太後哼了一聲道:『皇帝好大的威風。
你說你不懂,老身這便讓你好好地懂一懂』側過頭,往殿後叫道,『出來吧』
腳步聲響,一個穿著青衣的老者快步走出,跪倒在榻旁,向唐敬宗和太皇太後恭敬問安。
李繁偷眼一瞧這老者相貌,頓時心頭大震,差點便要像劉克明等人一樣驚呼出聲。
這青衣老者,正是崔元略那名家老!
太皇太後溫言道:『夏老,昨夜崔元略和六部九卿密會,其中都說了些什麼,你一五一十講給皇帝聽,不可有絲毫隱瞞』
夏老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張白紙,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楷,就聽他念道:『崔元略說:‘太皇太後素來性子剛愎,一旦定奪之事,決不容許旁人橫加幹涉。
她若知道李繁寧肯鋌而走險,盜取禦史大夫金魚袋,也要為陛下救回郭貴妃性命,那麼貴妃或許僅存的一絲活路,到此也都盡數斷絕了』
太皇太後哼了一聲,冷笑道:『他倒是很懂我的心思』
夏老繼續道:『他還說:‘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當今陛下雖然品行不端,但作為先帝嫡長子,由皇太子踐祚的聖人大家,豈容婦人妄議廢立?雖然太皇太後與陛下不和,但是倘若郭貴妃不死,陛下便極難與之決裂,這掣肘之禍,正好趁此機會一刀兩斷。
而太皇太後雖然昏聵,但有一點見事極明,那就是本朝決不允許再出現一次武後亂政』
太皇太後瞪著臉色慘白的唐敬宗,略帶嘲諷地道:『皇帝都聽清了麼?』
唐敬宗頹然點頭,低聲道:『聽清了』
太皇太後見他神色黯然,雙目含淚,這模樣簡直像極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先帝穆宗,心頭憐惜大起,柔聲說道:『孫兒,祖母不是要廢你,也並非為難你,但這郭貴妃是一大禍胎,在旁人眼中便是奇貨可居,實在留不得的』
唐敬宗顫聲道:『所以,究竟是不是玲瓏犬發瘋,究竟是怎樣發瘋,對於祖母來說,那都不重要。
唯有大唐的基業,才是重中之重』
太皇太後微笑道:『我的好孫兒,你終究還是懂了。
既然外臣想要挑唆,那咱們就將計就計。
今日是你十八歲的第一日,呆會早朝上你便親自下詔,將貴妃賜死於金吾衛仗院中,以示你我祖孫同心。
這高祖皇帝留下的基業,任誰也休想動搖半分』
唐敬宗上齒咬著下唇,直將嘴唇咬得鮮血淋漓,好半晌之後,終於緩緩點頭,眼淚奪眶而出。
太皇太後厲聲道:『哭什麼,挺起胸膛來,你是我大唐的一國之君』
唐敬宗喃喃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朕實在羨慕李繁,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夏老聞言略一遲疑,終究還是開口道:『崔元略亦提到了李繁,他說:‘老夫身穿朝服與李繁相對,便是在暗示他,此刻的老夫是禦史大夫,並非他的崔世叔。
自那蕓女因與李繁私通,最終心懷愧疚而自殺身死後,李繁便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終日流連酒肆妓館,與活死人無異。
既然如此,老夫正好成全他,替他了卻這樁心事,送他去與蕓女相會吧』
唐敬宗『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太皇太後淡淡說道:『崔元略想害李繁,老身偏不叫他如願。
隻是,李繁身為大理寺少卿,卻空負才子之名,竟如此愚昧魯鈍,替旁人做了走狗還懵懂不知。
幸而此人忠心為君,並無二志,那麼皇帝今日也一同下詔,讓他脫去官服,從此不必在朝堂走動,回家去做一名太太平平的富家翁吧』
後記
當第一抹朝霞投在大明宮含元殿的碧瓦之上時,上朝百官已文武分班,沿著兩側龍尾道徐徐而上,各自『唱籍』,依次在龍書案前對班站立,靜默無聲。
鐘磬齊鳴,香靄四合。
在左右金吾衛將軍『左右廂內外平安』的唱喏聲中,唐敬宗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由西門外緩緩步入,穩穩坐在了龍椅之上。
他眼望外堂,正要招呼升朝,突然之間臉色大變,從龍椅上一躍而起,怔怔瞧著殿外,仿佛看到了這天下最為驚怖之事。
眾朝官不明所以,紛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隻見一個白衣人影,襟袖帶風,從殿前廣場上一步步走過,正往金吾衛仗院方向傲然而行。
手中的三尺長劍,在晨曦映射下,寒氣森森,有如嵩山絕頂上那面『嵩陽玉鏡』,耀眼生光,讓人再也睜不開眼睛。
六個月後,寶歷二年十二月甲午朔。
唐敬宗打完夜狐回宮,與劉克明、田務成、許文端等眾宦官飲酒作樂。
酒至半酣,敬宗入內更衣,燭火忽滅,被劉克明謀害於寢殿之內。
時年十八歲。
樞密使王守澄、楊承和,左右神策軍中尉魏從簡、梁守謙,發飛龍軍及左右神策軍,共討弒君之賊。
劉克明奔走不及,躲入一口枯井之內,被宣徽北院使馮志恩尋到,飛報樞密使。
王守澄當即命他帶軍將劉克明砸死於井內,倉促之中,馮志恩不慎跌落,被大石擊中後腦斃命,與劉克明同穴而亡。
王守澄等人從十六王宅中迎立江王李昂,踐祚為帝,是為唐文宗,改年號『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