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方方:老山犬。

原創:朱方方

朱方方:老山犬。

老山犬

題記:2012年,我有幸應邀參加了一三九師戰友組織的緬懷反擊作戰烈士、關愛烈士家屬的『使命之旅』活動。

這次活動,波及全國13個省市《區》、參加戰友達萬餘人、捐贈款項100多萬元,場面十分震撼。

活動中,我也結識了許多戰鬥英雄,他們給我講述了很多戰鬥故事,我也為他們續寫了多篇戰鬥故事,《老山犬》是其中的一篇。

2022年8月,『盛世好文學』文學大賽組委會面向全國征集原創文學作品,共征集到全國范圍文學作品13000多件,經過兩個多月的角逐,我的作品《老山犬》終獲三等獎,排名第44位。

團宣傳幹事張雷帶著一條狼犬,沿著一條山間小道向老山主陣地謹慎地走去。

七連一排守衛這個陣地,最前沿的哨所與敵軍陣地不過幾十米,雙方說話相互都能聽得到。

此時的老山剛剛下過雨,林間彌漫著森森的濕氣,加上天氣還未放晴,空氣中悶熱得有點壓抑。

林間的小路還未幹,踩下去時常會泛起泥漿。

張雷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狼犬紮著耳朵機警地跟在後面,不時地跳來跳去,四隻爪子沾滿了泥漿。

突然,張雷一腳踩進了泥漿裡,狼犬在後面對著泥漿『汪汪』地叫個不停。

張雷緊張地看著腳下,一個象棋子一般大小的綠色防步兵地雷被泥漿翻了上來,張雷一下子緊張得不敢動彈,生怕碰響了地雷。

狼犬『汪汪』地一直叫著,張雷喝住了狼犬,慢慢用樹枝撥開了地雷。

這是一個84式防步兵地雷,殺傷半徑一般在半米左右。

正常情況下,它不會危及生命,但起爆後可以將人的腳部炸殘,使其喪失戰鬥力。

張雷處理完了地雷,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定了定神,想起剛才的遭遇還一直後怕著。

他感激地看著狼犬,狼犬臥在張雷的腳邊,兩隻眼睛幽幽地看著張雷。

張雷用手輕輕地拍了拍狼犬的頭,狼犬也用舌頭親熱地舔著張雷的手。

張雷忽然感到與狼犬在感情上又近了許多,心裡湧出了一陣陣溫情。

老山隆隆的炮聲又響了起來。

張雷帶著狼犬迅速地進入戰壕。

這時,耳邊傳來微弱戰栗的嘶叫;幾秒鐘後,就變成了撕裂般的爆炸聲。

地表劇烈地顫抖,沖擊波像陡然刮起的一陣颶風,煙霧和泥土都被炸飛到老山陣地的上空。

這條狼犬名叫虎兒,是張雷他們從陜西駐地華縣的一個叫下屯村的村子帶來的。

當時,部隊赴老山前線臨開拔的時候,七連炮班班長馬繼紅向指導員董多福建議說,可否帶條狼犬去前線作戰?當時,董指導員了解到其他連隊也有帶犬的,於是就同意帶上一條狼犬去前線。

馬繼紅歡天喜地跑到村東頭,不一會就牽了一條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狼犬來了。

原來,他早就盯上這條犬了,就去和老鄉商量買了下來。

據連長石忠生回憶說,買這條狼犬花了400元錢。

400元錢,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目,大約是一名排職幹部3個月的工資。

後來,也了解到這條犬也不是村裡的,而是附近一個部隊農場淘汰下來的軍犬。

怪不得長得威武、機靈,又善解人意。

至於後來在老山戰鬥生活中表現出非凡的能力,也就不奇怪了。


團宣傳幹事張雷與狼犬虎兒

馬繼紅牽著狼犬準備上車出發,大家見到狼犬後紛紛來了情緒,興奮地圍了上來。

狼犬見到這麼多人也不害怕,也不吠叫,『哈哈哈』地吐著舌頭,表現得很沉穩、很淡定。

大家都非常喜歡,連長、指導員見了也很滿意,忙招呼大家上車。

董指導員明顯感覺到,狼犬的出現,大大緩解了戰士們出征參戰的緊張情緒。

部隊在孟源車站上了火車,車廂是一排悶罐子。

虎兒被安排在車廂的拐角裡,臥在馬繼紅旁邊睡著,靜靜地臥在那裡也不亂跑。

吃飯時,它緊緊跟著馬繼紅,什麼都吃,也不挑食。

列車在崇山峻嶺中一直穿行了3天,終於在雲南的開遠車站停了下來。

雲南老山前線屬於中亞熱帶氣候,霧大雨多。

部隊從陜西開來後,開始還不適應氣候。

按上級要求,部隊要進行為期3個月的戰前訓練。

所謂戰前訓練,就是模擬老山陣地的作戰生活方式進行訓練,有陣地防炮、貓耳洞生存及防偷襲、陣地堅守武裝偷襲等,內容很多。

戰士們在訓練場上摸爬滾打,虎兒也跟在戰士們的後面飛快地奔跑著。

訓練中,虎兒矯健地飛躍、叢林中飛速地穿行給戰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訓練結束後,戰士們常常是一身大汗,虎兒也吐著舌頭,大口地喘著粗氣,訓練熱情絲毫不亞於戰士們,大家都把虎兒看成是連隊的一員。

馬繼紅是青海人,有著青海高原上的特色,臉膛黝黑、身體健壯、為人實在、大方豪爽。

同時,他又是個回族,熱情好客。

馬繼紅平時非常喜歡狗,自從帶上了虎兒,虎兒就成了他的忠實夥伴。

虎兒的衣食住行,都由馬繼紅負責管理。

馬繼紅雖不食豬肉,但常常去炊事班『偷』肉給虎兒吃。

馬繼紅走到哪裡,虎兒就跟到哪裡;虎兒走到哪裡,哪裡就充滿了歡樂。

但是,在臨戰訓練快結束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虎兒失蹤了。

那是在模擬陣地上進行防炮訓練的第一天,陣地上埋設的炸藥突然引爆,巨大的爆炸聲震耳欲聾。

戰士們都躲藏在模擬的貓耳洞內,直到爆炸聲結束後,大家才紛紛走出陣地。

這時,馬繼紅發現虎兒不見了,連長石忠生讓馬繼紅帶上兩人趕快去找。

3個人在駐地周圍連續找了3天,餓得他們在老百姓家裡要著吃。

老百姓家裡也沒什麼吃的,隻有白水煮菜。

他們也不管,不顧一門心思找狗,3天下來馬繼紅嘴上起了泡。

就在馬繼紅他們轉遍模擬陣地周圍的山山水水,感到絕望的時候,終於找到了虎兒。

隻見它蜷曲在模擬陣地的防炮洞內,身上中了一槍,渾身瘦成皮包骨;中槍的地方長了膿包,臥在那裡奄奄一息。

看見馬繼紅他們,虎兒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馬繼紅他們把虎兒弄回連隊,趕快進行了手術。

從虎兒身上,取出了十幾粒鉛彈,這顯然是獵槍打的。

馬繼紅為虎兒清洗了傷口、敷上消炎藥,然後在自己的鋪板下建了一個小窩。

虎兒臥在窩裡,無助的眼神無力地看著馬繼紅,看得馬繼紅心裡很酸。

為了讓它盡快康復,他給虎兒弄了很多好吃的。

開始。

虎兒吃不下,馬繼紅就嘴對嘴地喂,耐心地給它喂肉湯稀飯。

慢慢地,虎兒恢復了健康,又活蹦亂跳地能上訓練場了。

終於,到了正式接防老山陣地的時候。

老山接防為期一個月,先由連長指導員上陣地與上一期駐守部隊生活實習一個月,然後再由班排長上陣地熟悉生活一段時間。

最後,全連官兵集體換防。

1985年4月23日,七連官兵先乘車帶著炊具臥具到達老山主峰下,此時,已是子夜時分,全連悄無聲息地潛入老山陣地。

老山主峰黝黑的山影,像一尊孤寂的大佛,凝重、深沉。

月光下,每個戰士都到達了自己的指定堅守位置。

連長石忠生、指導員董多福挨個檢查戰士的位置安全,他們知道這樣的戰鬥生活要持續一年或者更長時間,一定不能馬虎大意。

他們檢查到炮班時,看到馬繼紅和虎兒在忙碌著貓耳洞裡的放置。

虎兒跟在馬繼紅屁股後面轉來轉去,好像在指揮馬繼紅似的。

董指導員看著前方陣地,又看看馬繼紅的防禦位置,覺得還比較滿意,就叮囑他要注意防炮。

正說著,敵軍的炮彈一排一排地打了過來。

董指導員知道,這是敵軍在『歡迎』他們換防呢。

敵軍的炮火密集而又兇猛,炸得陣地上地動山搖、震耳欲聾,大有要給七連一個『下馬威』的氣勢。

這時,我軍的炮火適時地進行了反擊。

雙方打了一個多小時,炮聲慢慢地平息下來。

虎兒靜靜地臥在洞內,看著炮彈在陣地上爆炸,也沒有表現出驚慌。

經過臨戰訓練,它還真是適應了炮火紛飛的戰場。

416團七連的堅守陣地位置,在老山東側的斜坡上,連部的位置相對高一些。

張雷的貓耳洞,是防禦陣地上最重要,也是最危險的要道。

敵軍要偷襲,必須經過張雷的位置;同時,戰士們下山背水也需經過此地。

戰友們每天背水路過時,虎兒則像衛士一般來回護送,它時常也在張雷所住的工事前歇歇腳。

一來二往,張雷也與虎兒成了『老戰友』。

張雷是1984年入伍的寧夏大學數學系畢業生,在團裡任宣傳幹事並在七連陣地蹲點報送情況。

他臨下前沿陣地時,讓馬繼紅拍了一張與虎兒的照片。

但張雷看到這張照片時,卻是在28年之後了。


團宣傳幹事張雷帶狼犬沿著山間小道前往老山主陣地

平時的堅守生活,其實也是挺枯燥的。

除了敵軍平時打幾下冷槍冷炮,其他的時間大多都是寂寞的。

這時候,虎兒發揮著很大的作用。

白天,它可以在陣地裡跑來跑去,戰士們就和它交流一下,摸摸頭、拍拍屁股;到了晚上,虎兒就在陣地上,耳朵紮著聽著動靜。

一有風吹草動,就汪汪地叫個不停,整得敵軍不敢晚上偷襲陣地。

一到晚上,馬維紅和虎兒就靠在貓耳洞內。

虎兒臥在洞口,馬繼紅兩腿放在虎兒身上睡覺;虎兒一有動靜,馬繼紅立刻就會感覺到,急忙出洞觀察。

戰士們都說,虎兒是陣地上『不眠的哨兵』。

陣地的晚上是封閉的,所有人員不得走動,並不許點燈。

如需走動,必須用口令對答。

所以,陣地大部分時間是寂寞難耐的。

馬繼紅又養了幾隻鴿子,這下子虎兒可有了伴。

虎兒和鴿子常常在一起戲耍,但又和平相處互不爭食。

幾隻鴿子常常在炮擊結束後,就『撲撲』地一一飛向空中,在陣地上空歡快地翱翔。

馬繼紅常常瞇著眼睛看著鴿子飛來飛去,盡情地享受著戰場上短暫的和平氣氛。

鴿子飛回到百孔千瘡的戰場上無處落腳,就幹脆落在虎兒背上。

虎兒也不驅趕它們,任由它們在背上站著,滿足鴿子的歇息,看得馬繼紅心裡樂滋滋的。

戰場就是戰場。

七連的戰友們在老山陣地堅守的8個月裡,一共打退了敵軍偷襲43次,圓滿地完成了陣地堅守防禦任務。

1986年7月6日下午,陣地上雲遮霧障,能見度十分差。

這時,敵軍的一個班向哨位摸來。

守衛在哨位的戰士楊振峰發現後,急忙通知戰友做好戰鬥準備。

當敵人進至哨位20多米時,七連戰士迅速投擲出手榴彈,楊振峰端起沖鋒槍一陣猛打,當場斃敵兩人,殘敵拖著屍體狼狽逃竄。

七連在堅守陣地的一年多時間裡,一共犧牲了4位戰士。

1986年5月13日,對於七連來說是一個黑色的日子。

這一天,有3位戰士在敵軍的炮擊當中犧牲。

七連副班長韓成剛,是陜西神木縣人。

13日下午,他和戰友在陣地前沿設置障礙,防止敵軍偷襲。

看見韓成剛他們爬出了陣地,敵軍便拼命向七連陣地前沿炮擊。

當韓成剛爬到離陣地20多米處的時候,敵軍打來了兩發大口徑炮彈,一下又引發了一顆地雷,韓成剛當場身負重傷。

負責掩護的河南清豐籍戰士常慶資見到副班長負傷,心裡十分著急,便奮不顧身地躍出塹壕去搶救。

結果,緊跟著班長前來營救的寧夏隆德籍戰士張寶江不幸又踩響了一顆地雷,他倆均身負重傷。

戰友們不顧一切地救回了韓成剛、常慶資、張寶江、班長賀成旺四人,後緊急送往團衛生隊。

但在途中,韓成剛、常慶資、張寶江停止了呼吸,賀成旺搶救及時挽回了生命。

戰士楊振鋒是陜西洛南人。

在1987年1月3日的戰鬥中,楊振鋒在43號陣地配合行動,遭敵炮火猛烈轟擊。

他讓戰友們進防炮洞,自己一人擔任觀察員。

不幸,3發炮彈飛來,彈片擊中了他的頭部、胸部,當即倒在血泊裡犧牲。

後來,師黨委給他追記了二等功。

4位烈士的犧牲,是連長石忠生、指導員董多福多年來長久的心痛。

28年後,當全連戰友在西安賓館再相聚時,回憶起當年的戰鬥生活和犧牲的戰友,都禁不住熱淚盈眶。

虎兒最後還是長眠在老山陣地上,成了真正的 『老山犬』。

那是1986年7月24日,老山地區連降了幾天暴雨,造成部分陣地巖石松動,並一直有滑坡現象。

指導員董多福一直在提醒連裡戰士,不要住在貓耳洞內,且要隨時注意泥石流發生,以防止意外。

至下午1點多鐘,終於還是爆發了泥石流.大量的泥沙一下子湧入到了陣地、很多貓耳洞都被填滿了,泥石流自上向山下沖去。

由於連裡領導多次提醒,沒有人待在貓耳洞,因而也無人傷亡。

但是,就在大家都忙於搶救陣地上的設施時,穾然有人驚呼『虎兒,虎兒!』大家一看,虎兒被卷入泥沙,身不由己地沖向山下,隻一會兒就消失在泥石流中。

大家都驚呆了,馬繼紅不停在呼喊著『虎兒,虎兒!』

此後一連幾天,馬繼紅吃不下飯,為失去了虎兒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連裡後來根據陣地需要,又從當地弄來兩條狼狗,但素質和靈氣與虎兒相比,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輪戰結束了,張雷和七連的戰友在即將返回陜西的時候,集體回望了掩蓋在雲霧中曾經戰鬥生活、堅守防禦的蒼茫的老山主峰,仿佛看到虎兒矯健挺拔的身姿機警地守望在老山陣地上。

當遠處的老山主峰和群山融為一體的時候,張雷才深刻地體會到堅守防禦的意義。


老山陣地貓兒洞裡戰士與狼犬

幾十年過去了,張雷在夢中時常會夢到虎兒和一起沖鋒陷陣犧牲的戰友。

2011年5月開始,張雷與當年一起參戰的戰友們,共同發起了以『緬懷烈士英靈,關愛烈士親屬』為主題的『使命之旅』活動,祭奠了當年在老山作戰期間416團犧牲的43位烈士,並看望慰問了烈士的家人。

他們今天緬懷英烈,就是要尋找那些曾經丟失的信念、理想和永不磨滅的犧牲精神。

直到去年的一天,馬繼紅見到張雷告知有一張他和虎兒的陣地照片。

張雷看到虎兒的照片後,百感交集。

正是使命之旅,讓張雷重見了虎兒當年的英姿,更加引起了張雷對虎兒深深的懷念。

今年五一節,虎兒的主人馬繼紅到西安參加七連戰友聚會,又專門帶來了數張在前線時虎兒與戰友合影的照片。

看著一張張照片,他們又共同回憶起在老山作戰的日日夜夜,當兩名戰友再次緊緊地相擁時,他們的淚水不斷地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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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友合影,左起曾來德、朱方方、郝生華

作者朱方方 原籍上海市,1958年11月出生,1975年在西安市東儀中學高中畢業,同年赴陜西富平縣老廟公社為下鄉知青。

1978年3月入伍,在陸軍第二十師六十團特務連警衛排三班《籃球班》任戰士。

1979年9月考入寧夏大學政治系,1983年畢業獲文學學士,同年分配到寧夏軍區政治部宣傳處當幹事《期間,到蘭州軍區政治部宣傳部工作兩年》,1987年轉業至陜西省衛生廳科教處主管全省鄉村醫生培訓工作,1992年調入西安交大腫瘤醫院人事科,2018年11月退休。

原文編輯:曹益民

本文編輯:徐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