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人注意到導盲犬查德和它的主人。
上海浦東某老舊小區，人們湊在保安室談論著『504』，小孩放學回家告訴外婆『小區上電視了』，不常出門的阿姨用手機拍下窗外喧鬧的攝像機和人群，中間是一個女人和一條黑色的狗。
關注緣起於查德的『尿地』。
不久前，它的主人劉桃妹帶它在小區外排尿時意外摔倒，監控視頻傳到網絡後引發熱議。
而視頻背後，這個頭發灰白了一半的盲人，在居民的反對聲中，已經為她的導盲犬換了3次『尿地』，直到挪出小區。
因為這場關注，劉桃妹被指責『破壞了小區形象』，而曾表達『抗議』的住戶收到了匿名寄來的壽衣。
一隻導盲犬該在哪排尿？事情似乎不該如此曲折。
摔倒之後，劉桃妹下定決心，『把查德帶回小區』。
監控視頻中劉桃妹帶查德排尿時摔倒的畫面。
新京報記者趙敏攝
摔倒
查德來到這裡快兩年了。
它毛發油亮，走路的時候習慣把頭往前伸。
每天早上7點，主人劉桃妹都會給它扣上牽引繩，一前一後出門。
到小區外排便，是查德每天的早課。
它引著劉桃妹走下五樓，出單元門，小區門，再走100米，到達馬路邊的一個固定位置。
這是一處建成快30年的老小區，6層高的舊房子，白墻藍頂，長長的晾衣桿從每一家的陽臺伸出來。
幾乎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或是時間太早，晨練的大爺也很少見到劉桃妹和查德從小區穿過。
1月6日早上，劉桃妹摔倒了，在人行道上等待查德排便時。
這個場景被監控視頻記錄下來。
畫面裡，查德的鼻子來回在地上嗅，尋找屬於它的排尿點。
劉桃妹牽著繩，跟著查德的方向不停移動。
她不知道自己正靠近路沿，突然右腳踏空，仰身倒下，先是背部抻在路沿上，然後向右倒去。
幾秒後，劉桃妹掙紮起身兩手摸索，她要確定查德沒有走掉，但臺階把她再次絆倒。
這條馬路的早高峰還沒來，30秒的時間裡，隻有三個路人從劉桃妹和查德身邊經過。
劉桃妹說，這不是她第一次摔倒了。
從2019年11月查德就開始在小區外排便，因為躲避路人和自行車，她至少摔過兩次。
在看到這段錄像之前，小區裡的居民默認，導盲犬查德排尿點的問題已經解決。
而劉桃妹覺得憋屈，在把查德帶回小區的兩年多時間裡，因為周邊居民的抗議，她已經給查德換了3次尿地，從自家樓下一點點挪到了小區外。
她想把查德帶回小區裡面排尿，用『曝光自己』的方式。
3天後，劉桃妹把她摔倒的監控視頻發給了一個導盲犬項目的發起人『鏟叔』，尋求他的幫助。
鏟叔說，看到視頻的時候，『火一下就上來了』。
3月4日，他在團隊的微信公眾號『微寵星球』上發表文章《上海導盲犬因排尿被趕出小區》，並附上了劉桃妹摔倒的視頻。
3月5日，查德的培訓學校上海而行導盲犬學校在其官方微博也轉發了這段視頻。
發酵的速度快得驚人。
第二天，『視障阿姨因導盲犬排尿被小區居民投訴兩年』的話題登上微博熱搜，話題閱讀量達到2億多，視頻觀看量超過1000萬。
在兩萬多條評論裡，指責甚至謾罵的聲音始終保持熱度。
3月8日，周一，爭論從網上轉移到小區。
『鏟叔』把那天早上的情形描述為『名場面』：『一撥媒體專門來采訪劉桃妹，還有一撥來采訪居委會，兩撥人在樓下相遇，圍著一個盲人和一隻狗，邊上還有十幾個小區的老頭老太太，和一些針對劉桃妹的爭吵聲』
3月21日，劉桃妹和導盲犬查德外出。
新京報記者趙敏攝
尿地
這次交鋒很快看到了成效。
3月10日上午，在小區居委會的協調下，居民代表、劉桃妹和導盲犬學校老師第一次坐到了一張桌子前。
還是老話題：查德在哪排尿。
主人劉桃妹沒有決定權。
按照慣例，應由小區提供備選地，導盲犬學校的老師給意見，然後居委會去說服居民。
查德所在導盲犬學校的王春筍老師說，導盲犬是工作犬，需要訓練它在室外定時定點排便，這個地點，要相對安全，且容易到達。
狗在綠化裡排便是本能，但劉桃妹住的小區，綠化叢裡種著半人高的小葉黃楊，草也有15厘米高，稍走近些，就不難看到一些石塊和形狀尖銳的丟棄物。
這些對查德和劉桃妹來說都是障礙，不適合選作排尿地點。
他更希望選在離劉桃妹家樓棟近些的小區路面。
因為查德在路面排尿會留下味道和尿漬，每次王春筍選定的尿地，都得面對周邊居民的抗議。
最早要從2019年7月說起，劉桃妹成功申請到導盲犬查德，一隻一歲左右的雄性拉佈拉多犬，王春筍到小區給查德選了第一個排尿點。
這是劉桃妹所住樓棟不遠處的一個路口，挨著另一棟居民樓。
據劉桃妹回憶，她帶著查德在那裡排尿沒幾天，一些居民就對她抱怨『尿味大，弄臟了地面』。
過段時間，一些居民給劉桃妹提了『建議』。
『狗可以在家裡排尿，排在衛生間沖掉就好了』『去綠化裡面，我看別的狗都在綠化裡面』『帶水下來沖掉，你看不見你女兒也可以代勞』
劉桃妹一遍遍解釋：導盲犬不能在室內排便，小區綠化不滿足排尿條件，自己出門帶水不方便，女兒上班沒時間。
這些解釋，更多時候被鄰居看作是『借口』。
很快，怨氣演變成更直接的『沖突』。
先是小區的居民代表來找劉桃妹，商議導盲犬在哪排尿，兩人為此發生了爭吵；後來住在一樓的鄰居夫婦上門，覺得排尿點離他們家窗戶太近，雙方言辭激烈，鄰居甚至說出『要下毒做掉查德』的氣話。
更多鄰居表達了不滿。
有人找上居委會，有人拍了查德排尿和地上的尿漬發給居委會工作人員。
有的居民幹脆說，讓劉桃妹將導盲犬『帶走』。
劉桃妹隻好再次請來導盲犬學校的老師。
王春筍記得，2019年10月25日，居委會選了幾個地方，帶他和劉桃妹去看，但他都覺得『不合適』。
他希望小區能給查德建一個排尿點，但居委會回復說，這需要經過路基和綠化等管理部門的同意，程序復雜。
多次商議後，第二個排尿地選在劉桃妹所住的樓棟後面。
但僅僅過了三四天，後面樓棟的住戶就『無法接受』，原因是他的汽車停在這裡，上下車時會不小心會踩到狗尿。
隻能再換地方。
隻是這一次，查德的尿地挪到了小區門口。
經過協商，門口保衛處的保安答應幫忙沖水。
但當天下午保安就告訴劉桃妹，查德不能在這個地方排尿，『他們說天冷了水會結冰，不安全』。
最後，劉桃妹隻能帶著查德到小區外的人行道上排尿。
王春筍曾專門來看過這個地方，他的看法是人行道緊鄰馬路，人、車都多，不便排尿，但也默許『這是沒得選的選擇』。
劉桃妹居住的小區。
新京報記者趙敏攝
對立面
很長一段時間內，因為查德的『尿地』，劉桃妹站到了小區的對立面。
一次次更換排尿點後，她越發確信自己的判斷：那些提出『異議』的鄰居甚至居委會，都想把查德『趕出小區』。
她開始撥打上海12345熱線求助，又並聯系了本地的媒體。
居委會通過12345熱線兩次給劉桃妹反饋：『建議該殘疾人自帶噴壺，在犬小便後進行清洗，避免氣味散發』；『建議該殘疾人聯系家政人員幫忙清理尿漬，或者讓女兒清洗，給社區居民做出表態』
2019年11月底，小區一位居委會代表又在上海本地一個廣播節目中駁斥了劉桃妹的『求助』。
他稱，在調解查德排尿的問題中，居民隻是要求沖水也被拒絕，希望劉桃妹可以擺出解決問題的姿態。
今年3月，劉桃妹摔倒的視頻上微博熱搜後，對立的情緒通過網絡向更多的人群蕩開。
或是因為表達過對劉桃妹的不滿，一戶居民收到了網友的匿名包裹，裡面是一件壽衣。
這件事迅速在小區裡傳開，很多居民都說這跟劉桃妹脫不了幹系。
居委會也覺得委屈。
治保主任周逸清與劉桃妹住在同一棟樓，從2019年開始，他就參與解決查德排尿點的問題。
他說，視頻被發到網上後，不斷有人打12345熱線，他一個一個回電，向他們解釋，居委會一直在協商溝通，不像大家說的『不作為』。
3月10日，在居委會為查德排尿的問題開的調解會上，一家本地媒體趕到現場直播。
這次，居委會提出兩個排尿點，1號是小區水泵邊的空地。
2號還沒有說，就有居民代表抗議，盡管王春筍解釋說狗尿不會污染水源，但對方仍覺心理上難以接受。
2號地點在學校門口，平時人車錯雜，王春筍考慮到安全問題予以否決。
調解會的話題總是偏離軌道。
從選尿地逐漸轉移到劉桃妹說話聲音大、垃圾不分類……劉桃妹始終不應聲。
這天晚上，導盲犬學校通過微博發佈消息稱，在社區居委會、殘聯、媒體記者、居民代表、導盲犬學校、以及相關單位的共同推進下，選定一處草地作為導盲犬查德指定小便區域，經社區居民協商確認後，對該區域進行改造施工』
社區居委治保主任周逸清告訴新京報記者，兩天後，小區就此事貼了一份『安民告知』，稱社區為『響應浦東新區和某街道文明城區建設的號召，對一處綠化地帶進行改造』，但告知並未提及『改造』是為導盲犬建排尿點。
3月26日，小區居委會為查德新建的排尿點已經鋪好水泥。
新京報記者趙敏攝
『劉阿姨』、『504』、『那個瞎子』
這場風波讓更多人認識了盲人劉桃妹。
但實際上，在這個住著一千多戶居民的小區裡，很少有人能叫上劉桃妹的名字。
有人叫『劉阿姨』，鄰居用門牌號『504』替代，還有人稱呼她『那個瞎子』。
劉桃妹2009年搬到這裡，與丈夫、女兒住兩室一廳的廉租房。
家裡陳設簡單，按摩床、老冰箱、狗籠占去大部分空間。
在家時，劉桃妹喜歡打開那臺褐色的老式收音機，查德靜靜地趴在房間裡。
她出生在崇明區長興島的一個村子裡，從記事起眼睛就不好。
長大後，劉桃妹去醫學院學了推拿，拔火罐、艾灸、刮痧都學得很好，她把這些技藝從初級考到了高級。
2000年，劉桃妹開了一家盲人按摩店，之後十幾年陸續開過5家店，又陸續關停。
如今人們談起劉桃妹，總繞不開『選尿地』的話題。
曾與劉桃妹為此事發生過沖突的鄰居夫婦覺得，『這不是狗的問題，是人的問題』
劉桃妹有什麼問題？施阿姨說劉桃妹『罵過』她。
作為小區居民代表，她曾幫一位老人追回買保健品被騙的錢，至今覺得自豪。
誰家有事找她幫忙時，她都會站出來說話。
而當她出面調和劉桃妹和鄰居的矛盾時，劉桃妹卻罵她『多管閑事』。
在小區保安室工作的大爺也能說上兩句，這裡是個『討論中心』，居民們喜歡湊在這閑聊，保安大爺常常聽到關於劉桃妹的評價，『鄰裡關系不好，經常罵人』。
劉桃妹居住的單元樓墻上，掛著『先進文明樓組』的牌子，一旁的居民公約，第一句便是『鄰裡和睦多禮讓，助殘助困互關照』。
門棟上方，『新風樓組』四個紅字十分醒目，這是這棟樓的居民通過捐款、做志願活動、保持好衛生『掙』來的。
與劉桃妹發生過矛盾的幾位居民，都認為這場因她而起的輿論風波『破壞了小區的形象』，好不容易掙來的牌子被『砸掉了』。
劉桃妹不認可這種判斷，她覺得自己還算『會做人』。
在她印象裡，這裡很多人是她的朋友。
買菜時，會有鄰居幫她挑菜；她曾答應超市的售貨員朋友，幫忙買一味藥材；因為鐘點工阿姨陪她理發、購物、吃飯，她還時常補貼一些額外的錢。
但劉桃妹是一個盲人，科技壁壘幫她屏蔽了網友的支持，也屏蔽了一些刺耳的聲音。
事件發酵後，居委會曾陪同社區民警到她家中協調。
民警告訴劉桃妹，導盲犬學校的微博評論裡放了一條捐款鏈接，他們懷疑劉桃妹被『利用』。
劉桃妹說她看不見評論，也不知道評論裡有條鏈接。
在劉桃妹的同意下，民警把『難聽』的話一條條讀給她。
『那女人真惡心啊，摔倒是假的』『老阿姨嘴巴碎』
劉桃妹聽後沉默了。
3月21日，劉桃妹乘坐地鐵時，一名站務員上前幫忙。
新京報記者趙敏攝
關於查德
相比無休止的爭論，劉桃妹更希望人們把關注放到她的查德和更多的導盲犬身上。
盲人與導盲犬的配對極為不易，按照訓犬師王春筍的說法，測試匹配度的試題可以寫滿幾十張紙。
幸運的是，查德站起來時，身體的高度剛好稍高過劉桃妹的膝蓋，更重要的是，『劉桃妹和查德都屬於外向型的性格』。
2019年女兒給劉桃妹申請了導盲犬後，家人給查德買了冬暖夏涼的床，喂最好的狗糧。
至於查德，小區鄰居都覺得那是一條『很棒的狗』。
粉色導盲犬衣服套在大體格上，不亂叫也不咬人，一直安安靜靜地帶路。
一隻名叫『巧克力』的貴賓犬是它的朋友，有時候，劉桃妹會用『找巧克力玩』的借口哄查德出門。
在樓下遇到巧克力，劉桃妹會給查德脫掉衣服，讓它們鬧一會兒。
據媒體報道，目前上海有近40隻導盲犬在服役。
王春筍說，和查德一個學校培訓出的在服役的導盲犬有21隻，但別的導盲犬都沒有遇到『排尿』的問題。
比如雌性導盲犬查娜，雖然雌性犬的尿液可以接到便袋裡，但它的主人為了方便，還是讓查娜在硬質路面上排尿。
雄性導盲犬貝爾已經3歲了，主人小祝把它的排尿點選在了小區樓下的窨井蓋，至今沒有人提出異議。
小祝的上班的商場也給貝爾安排了一處排尿點，還有保潔專門清洗，『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賴傑算是上海導盲犬發展的見證者，他培訓了上海最早一批導盲犬。
針對導盲犬應該在哪裡排尿的問題，賴傑稱，這取決於培訓學校的訓練方式，然而國內的培訓學校還沒有形成統一的標準。
『訓練時，會要求導盲犬聽口令排便，在地點的選擇上，首選為草地，其次是硬質地面』
早些年，上海的導盲犬多在草地排便，而查德所在的學校則選擇了後者。
培訓老師王春筍說，這是因為他在上海考察後，發現現實中沒那麼多可用的草地。
查德的『尿地』曾讓他屢屢犯難，他覺得人們沒能給查德足夠的包容，而導盲犬的主人也應該更加注意鄰裡關系，這樣才不至於讓那麼多人被一塊尿地難住。
如果不是幫查德找尿地，50歲的劉桃妹每天都要出門工作。
出了小區，她和查德的路會好走不少。
她可以跟著查德順暢地走到地鐵站，進站後，有專門的巡檢員來給她帶路。
6號線的工作人員會將劉桃妹送到1號門，然後用對講機通知12號線。
查德給劉桃妹找到空座，安靜地趴到她的腳邊。
到站時，早有人在門口等候。
她享受著外界給予的善意，但回到小區，又要為查德的『尿地』發愁。
小區給查德新建的排尿點完工後，劉桃妹一直沒帶查德去。
她擔心這次會像之前一樣，遇到阻攔的居民。
4月23日，治保主任周逸清再次到劉桃妹家中，告訴她排尿點的進展，邀請她和查德去『試一下』。
劉桃妹還是拒絕了。
她用盲文寫下十幾條問題，一條一條念給新來采訪的記者，請記者幫忙打成文字轉給居委會。
這些問題，更像過去兩年她和查德遇到的所有質疑和投訴的集合。
『新的排尿點是否還污染水和空氣？是導盲犬專用還是公用？如何解決保潔問題？是否所有居民都同意……』
查德不會說話，似乎也不關心人們的爭論。
但劉桃妹覺得自己是在為查德『戰鬥』。
在沒有得到準確的答案前，她仍然覺得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
新京報記者 趙敏
編輯 李明
校對 柳寶慶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