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男人可真是夠自私的!。

薑曉月的『洛神』終於要在上海正式登臺了。

這天曾顏可早早的來到化妝間,給薑曉月再次叮囑了一些需要特別注意的舞臺動作之類的。

鏡子裡的女孩上完『洛神』的珠飾後,雖然年輕稚嫩,竟也有了一份別樣的華貴。

這是曾顏可嚴格意義上的第一個『學生』。

站在舞臺的側幕,看著年輕的『洛神』,在雲霧縹緲中翩然來到舞臺燈光的中心。

站在這個位置,為學生把場,對曾顏可來說也是第一次。

自己少年成名,但因為資歷和年紀都在那擺著,也不會想到讓她去指導後備演員。

來成州還是自己第一次作為一個特聘的專家參與藝術創作。

院團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把她這個『藝術指導』奉為上賓,給薑曉月指導期間,讓薑曉月一口一個『老師』叫著,搞得她們好像真是嫡傳的師生關系似的。

大家為了舞蹈,可真是真愛啊。

薑曉月好像從來沒有罵過她,她也好像從來沒有打過那兩巴掌。

這姑娘在排練場上極能吃苦,輸就輸在底子太差。

她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劣勢,任何一個對她的指正和點撥,她都會反復的去練,不討一聲饒。

排練場上是用血汗漬染過的。

這一聲聲『老師』,一個叫著,一個聽著,最開始可能是為了團方的面子,半真半假,場面上接個茬,慢慢的,浸透了排練場的時光後,也開始有了屬於它們的質感。

『學生』薑曉月的『洛神』上海首演,雖然隻是高校巡演簡版,對她們倆來說,也是珍貴的。

曾顏可望著在舞臺中心旋轉的薑曉月,由衷希望她們的汗水能夠得到『檢驗』。

高校六場巡演,第一場便是薑曉月的『新洛神』。

這是她走出成州,第一次在上海擔任主角。

臺下是滿滿滿滿的年輕面孔。

這是上海以理工科出名的大學,在全國也是響當當的名校。

剛剛20出頭,在這樣的舞臺上,成為甄宓,這怎不令這個姑娘感到又是歡喜又是忐忑呢?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狗男人可真是夠自私的!。

呀,忽然之間,薑曉月感覺還沒有準備好,一束很強烈的光過來了。

那刺目的光直射到她的眼睛裡,又刺目又暈眩,緊接著心就開始『砰砰砰』的跳,非常驚慌。

驚慌之下,她竟然又聽到臺下絮絮叨叨的聲響。

順著那聲音往下一看,看到『洛神』的鬥篷被自己踩到了腳下。

出醜了。

她想。

這麼一想,心裡更急了,腳底就是一個踉蹌,很努力才沒有摔倒。

曾顏可在側幕看到這裡,感覺頭『嗡』的響了一下。

舞臺演員是要有功的。

林塵的特色是她從童年開始就各處拜師,學習了很多基本功之外的技術手段,比如說長水袖綢帶,再比如鬥篷的使用。

這個鬥篷是專門為了林塵量身設計的舞。

她少年時代曾經跟一個地方戲藝人學習運用一個鬥篷展現古典仕女的驚艷之美。

大導汲取了她在鬥篷舞上的技術特長,又進行了重新編排。

甄宓穿著這襲特制精美舞衣在洛水岸邊行走。

她駕馭著這鬥篷就像流雲在時間之河上流動。

這段經典的鬥篷舞,集大導的審美直覺和林塵高超的舞蹈技術於一體,本來是全劇非常高潮的驚艷段落。

奈何除了林塵之外,恐怕誰都不一定有那個功力駕馭,曾顏可自己都未必 能勝任,更何況就沒有打下童子功基礎的薑曉月。

所以最後的解決方案是把整個的難度降到了最低,不做那些翩飛的動作了,能夠保持儀態,完成音樂就算成功。

曾顏可看到薑曉月踩住了自己的鬥篷,心裡一聲長嘆。

大家曾經打算過幹脆把這段拿掉,曾顏可也建議拿掉這段。

小姑娘愛美,這襲舞衣的設計非常精美,薑曉月非常愛這一襲舞衣,她自己堅持再堅持,怎麼都不願意拿掉,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拿下來的。

但這段她從來就沒有拿下來過。

排練的時候就已經告誡過她:

『一個工具,當你不能駕馭它的時候,對你來說,那就是一個累贅』

現在她果然被這個累贅絆倒了。

薑曉月在臺上度秒如年,踩住了自己的鬥篷,隻是失誤的開始。

有舞臺經驗的舞者,就算出現失誤,也不會被沮喪打到,可以控制住場面,遮蓋失誤,繼續淡定的往下接著跳,但因為太緊張,太驚慌了,第一步錯了後,接下來的舞蹈動作,整段就亂了章法,底下觀眾便看出了她處理失誤。

這還是『洛神』嗎?你見過呆若木雞的『洛神』嗎?

曾顏可在臺側面看到另一邊,張團本來一直站在那裡,他很快的就下去了。

他本來是不用把場的,站在那兒主要是看看薑曉月表現,現在都踩住鬥篷了,那基本後面的也就不用看了。

事情不會更壞了吧。

這個鬥篷段落薑曉月就沒怎麼跳,僵在臺上,直到下一個段落,才勉強接下去。

雖然臺下的大學生們也並沒有發出嘲弄聲,但薑曉月還是度過了一個糟糕的夜晚。

上海首次演出,如此糟糕,糟糕透了。

《洛神賦》到上海來打招牌,簽的六場高校也都是還算有名的,結果你第一場上去就演花了?

不出意外,大導大發雷霆!

謝幕後立刻全場紀律整頓!

這頓罵誰也逃不過去,這回連代理團長張團和藝術指導曾顏可都跟著受訓。

薑曉月整個人都呆呆的,慘白著一張臉。

她知道主要挨罵的應該是自己,但現在所有人都在陪著自己一起受訓。

排練場上排練不如他的意,就是林塵都要被大導罵的狗血噴頭,現在他已經給調低了難度,自己正式演出還出了錯!

還有大家其實都知道自己是吳渭的人,他讓自己上臺,本來就少不得一些閑話,現在自己還給弄砸了,那等待自己的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暴風驟雨?

為了藝術也好,為了正『名聲』也好,今天這個錯誤,不被罵到死,才奇怪了。

但他雖然大發雷霆,但一直咆哮的是紀律整頓,舞團渙散,偏偏他就是沒有把她獨自拎出來罵,發完這頓火就走了。

曾顏可和張團也跟著大導一起走了。

她張了張嘴,也沒什麼資格跟過去,也不敢。

這時候曾顏可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復雜,分明是在說『薑曉月,你真是令人瞧不上。

你是一個舞者,上臺跳舞,你竟然還害怕?還能出這種差錯?跳舞不行,心理素質差勁!』。

曾顏可又來到了大導後臺接待室。

張團已經在裡頭坐著等她了。

大導首先就告訴他們,剩下的五場演出,要撤下薑曉月,都換成林塵上。

這是個通告,並不是跟他們商量的。

她看了眼張團。

張團就像從來沒有為薑曉月據理力爭過一樣,向她點頭說『哎呀,真是白瞎了我們小曾老師那麼辛苦的指導,為了成州《洛神賦》這塊金招牌,咱還是大局為重』

哦,進房間前,這個姓張肯定已經檢討認錯,跟大導搖過『狗尾巴』了。

他也是想跟大導叫叫板,想不到薑曉月這麼不爭氣,送了個現成的把柄給大導。

大導剛才哪是整頓全場紀律?

他就是為了讓姓張的和自己見識下他的『規矩』,犯了錯誤就得認。

曾顏可迅速明白了他剛才為什麼全員整頓時沒有為了撇清嫌疑把薑曉月單獨拎出來罵,因為那一刻他就已經想好要把她換掉了。

只要換掉了,就立刻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狗男人可真是夠自私的!

薑曉月今天舞臺上處理失誤,指不定正中大導下懷。

這下他找了個好理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她換了,不妨礙他的作品最高水平呈現。

這下連成州院團都沒話說了:

『不是我不培養你們年輕演員啊,要降低難度我都降了,是你們的演員就沒到能培養的份上啊,上臺她就跌倒啊』

本來代理團長這回在上海要力保年輕演員,說是給院團儲備人才,其實是培養自己人。

林塵曾顏可這些成熟舞者用不著他培養,更不會承他的人情。

大導在成州排幾個劇目,也是過客,隻有把薑曉月這些沒有根基的本土年輕人培養起來了,才會領他的人情,成為自己陣營的人。

同時也可以通過薑曉月向全團樹立威信,團裡是有意培養本土人才的。

但打著『領導』和『王金生』旗號,跟大導扳手腕,第一次就輸了,出現了舞臺事故,他一個代理團長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難怪這個姓張的掉風向掉這麼快。

曾顏可聽到張團主動跟大導說『曉月出了舞臺事故,她自己也很愧疚,大導就別罵她了。

我會批評教育的』

曾顏可暗想,這馬屁真是絕了。

人是大導自己撤的,但這個姓張的狗腿子竟然還要主動去幫忙。

薑曉月是大導的人,你這個代理團長倒是跑得快,趕緊去安撫。

這個戲真是也演的夠真的。

大導說『好的,張團,那你就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就是委屈小曾老師白辛苦。

都怪咱們曉月自己不爭氣』

曾顏可站起來準備告辭了,笑笑說『別客氣,我是大導請來的藝術指導,排練是應該的嘛,曉月還年輕,練的以後都用得上』

張團也領會到了曾顏可也在甩鍋『反正我這個藝術指導是大導叫來的』

『是是是,來日方長,大家今天也都挺累的了,讓大導早點休息吧』

大導慢悠悠的說『累倒是還好。

有件麻煩事。

大夥想過怎麼辦嗎?』

張團和曾顏可同時停住了,想,他又有什麼幺蛾子?

『之前為了給咱曉月讓臺,培養成州青年演員,必須考慮領導意見。

現在出了舞臺事故,領導應該能理解我們的難處。

但那除了領導,不還有王總嗎?舞臺事故需要咱們林老師回來救場,劇團方也應該有個禮數吧?』

曾顏可心裡暗自冷笑。

哪一個舞者不是恨不得一人獨霸所有的舞臺?

你把林塵被分出去的三場戲又還給了林塵,還要劇團方給什麼禮數?難道還怕她不回來跳嗎?王金生是沒見過林塵嗎?少陪他幾個晚上,他就會怎麼了?

她聽到張團說『是是是,這個禮數是必須要的,我這就去請林老師』

張團顯然隻想跟林塵打招呼,不想惹王金生。

但大導這麼剛愎自用的人,豈會輕易放過?

你們不是拿領導,拿王金生壓我嗎?讓薑曉月上臺了,現在這個賬,他得算回來。

大導說『林老師是咱本團的自己人,臺上的事兒,我和她打聲招呼就行了。

但咱不能預設王總必須得這麼支持咱們的大局。

我代表不了那個禮數,團部是不是還得去盡一下?』

大導所謂的『代表不了那個禮數』,當然都是場面話,他真正的意思是,你倆既然拿王總壓我,那就給個機會讓你倆去王總那兒發揮一下,看到底誰才是大王。

『小曾老師,是我讓曉月上場的,這是我的失誤,而曉月是你指導的,這事兒咱倆都有份,你就代表我,陪著張團,去跟咱們王總說說情』

曾顏可當場很想一高跟鞋砸死吳渭,但終於這口氣忍下來了。

誰讓她是個小演員,當時還自作主張,站隊了薑曉月,於是隻能笑笑說,大導別客氣,我陪張團一起去。

距離整頓全團紀律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人逐漸逐漸的走空了。

坐在後臺的化妝間裡,揉著她已經快要斷掉了的小腿,白白的腿上撞得這裡那裡都是傷,紅一塊紫一塊的,像調色板一樣,薑曉月終於忍不住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大導如果把她拎出來罵,她還要好受點,畢竟是她自己失誤了。

他不罵她,把她當做全體中的一份子,輕易就放過去了,這種『發落』讓她更難過了。

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吳渭。

自己太糟糕了。

他為了自己,都調低了難度,現在舞臺處理失誤了,他還不舍得罵自己,又在全體整頓,又會落下話柄,偏袒偏心。

自己為什麼會失誤?為什麼會如此這麼糟糕?

薑曉月終於哭累了,這時候看到一個人站在她面前不遠處。

眼淚朦朧中,她心裡又喜又驚又怕,以為是吳渭進來了,但定眼一看,看到了女人的裙子,猛地一抬頭。

曾顏可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她。

薑曉月頓時臉上火辣辣的。

那兩個抽的她眼冒金光的耳光,好像又抽到了她的臉上。

她擦幹眼淚,狠狠的盯著曾顏可。

她還記得剛才曾顏可那個回頭盯著她好像在辱罵她的眼神。

薑曉月此刻看到曾顏可看著自己,帶著嘲諷的微笑:

『曾老師,我跳砸了,好了,現在你看到了——』。

因為丟臉,她一邊罵著一邊又哭了,因為哭了,又感覺自己輸的很厲害。

在這種極度的自我惱怒中,薑曉月拔下自己的舞鞋,捏在手上。

曾顏可冷冷的看著她。

她們倆共同在排練室裡灑下了很多汗水。

『怎麼?跳不好,就怪你這隻舞鞋?你脫它幹嘛?你脫什麼都是沒有用的!』

薑曉月被她一語雙關的惹怒了,不由怒從心上來,此刻非常想沖過去捉著這個女人的頭往墻上撞,但她跳舞跳累了,哭也哭累了,實在是沒力氣了,咆哮著說:

『曾顏可,你這個爛婊子!看本姑娘笑話是吧你——』

她把手裡的朝曾顏可死命砸了過去。

曾顏可一閃,那舞鞋從她耳邊擦了過去,『啪』的一聲砸到了墻上,沿著白慘慘的墻壁滑了下來,落在小小的孤單的角落裡。

看她的笑話?

自己才更像個笑話了。

曾顏可走到角落裡,撿起那舞鞋,拍了拍上面的灰。

薑曉月驚魂未定的看著她走向了自己,雙手本能的握得緊緊的。

曾顏可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輕輕的把舞鞋給她穿上了。

『薑曉月,一個舞者,一個真正的舞者,她任何時候都不應該丟掉她的舞鞋。

哪怕是她最難過的時候』

她停了一下,抬起頭來,盯著薑曉月說『你怎麼會認為吳渭會給你機會呢?人,隻能靠自己。

尤其是我們女人』

薑曉月還在震驚中,腳下的舞鞋都好像還是一個夢一樣,曾顏可已經從門口悄悄的出去了。

出來後,把門帶上,不遠處,張團一直在那裡等著。

『她怎麼樣?』

『情緒不是太好,你一會兒跟她說的時候,要多費點心啊』

『哎,好的好的,咱們團的孩子不爭氣,辛苦我們小曾老師費神了。

這也挺晚的了,小曾老師先回去休息吧,我來通知她就好』

曾顏可點了點頭,又聽到張團說『我剛跟王總聯系過了,咱們明天下午去找他匯報工作,到時候我和您先在大堂碰頭?』。

天氣怎麼這麼冷?

曾顏可的手插在口袋裡,還是覺得很涼。

『行,張團,您說個點兒,我在大堂候你』

看著張團推開門進去了,劇場的走廊很黑,門裡面的光透了出來,但很快又合上了。

曾顏可離開的時候,夜的確已經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