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青年報
王亦清《化名》手托著新兜兜對兜兜說:『你看看這是誰呀?
』圖片由王亦清提供
真正啟動克隆程序之後,寵物狗『兜兜』的主人王亦清感覺有些『焦慮』。
不管聽了多少遍克隆羊多莉的故事,當真正把克隆出來的幼小、綿軟的『新兜兜』托在手心時,王亦清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說:『看到活生生的技術,世界觀受到很大震撼』
事實上,無論從技術還是倫理角度來看,克隆寵物犬都是一件十分復雜的事,而且其中不乏充滿爭議的模糊地帶。
但無論如何,克隆技術已經穿越時空,來到你我身邊。
『神奇的體驗』
兜兜是一隻白色的雪納瑞,12歲。
接受采訪當天,王亦清將兜兜帶到公司的辦公室與記者見面。
對於這類犬來說,兜兜已到了日薄西山的年紀。
它的毛色開始有些發灰,現在連轎車的臺階都跨不上去了,每次都用前爪扒著車沿兒,等主人王亦清抱上去。
王亦清戴一副黑色半框眼鏡,身穿寬大的白色條紋襯衫,袖口隨意敞開著,手時不時摸一把臥在腳邊的兜兜。
『雪納瑞一般最多能活到十五六歲吧』他說。
他們已經一起生活了11年,兜兜從不需要學習作揖打拱那些技能,『讓狗活成狗的樣子比較好』。
王亦清把它視為一個家庭成員,聚會旅行都帶著它,自己的微信頭像是兜兜的照片。
從兜兜7歲掉第一顆牙起,他就開始擔心有一天它走到生命的盡頭時該怎麼辦。
王亦清聽說韓國有克隆犬技術,有點心動,期待著什麼時候中國也能實現。
他想到的事米繼東已經開始著手做了。
『我們是清華經管EMBA的同班同學,他自我介紹時就說是做克隆犬的』 王亦清認識了北京希諾谷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米繼東,這是他克隆寵物犬的『神奇體驗』的開端。
米繼東的團隊是目前國內唯一掌握克隆犬技術的科研團隊,他們2017年8月正式啟動商業化項目,為普通人克隆寵物犬。
王亦清是最先吃螃蟹的人之一。
2018年5月31日,科研人員在寵物醫院取走了兜兜的一小塊皮膚組織,準備做體細胞克隆,『就像劃破點皮兒一樣』。
但這一看似簡單的操作,給王亦清帶來了一連串擔憂:
『狗不是單胎動物,要是克隆出來4隻怎麼辦?
DNA可以復制,但是12年的成長不能復制,現在我們的生活環境和習慣都變了,狗的性格還會一樣嗎?
現在兜兜還在,新兜兜和兜兜的關系怎麼界定?
即使DNA一樣,毛色也可能有差別,要是長得不一樣怎麼辦?
但要是長得一模一樣,等兜兜去世了,我看見新兜兜會開心還是難過呢?
』
技術顯然走在了這些擔憂前面。
王亦清還沒有想明白,兩個多月後,新兜兜就出生了。
小狗還沒睜眼,工作人員就傳來了照片。
王亦清一看:『怎麼是深色的?
』 新兜兜身體大部分毛色呈亞麻色,嘴部和臀部以及腿內側接近黑色。
兜兜一歲多到王亦清家時毛色雪白,他懷疑是弄錯了。
當天有兩隻克隆犬出生。
經過DNA比對,證明沒有搞錯。
照片中的新兜兜和兜兜的DNA一模一樣。
王亦清開始查資料,『據說雪納瑞出生時都是深色的』。
他反過來對兜兜說:『看,你小時候就是這樣!』
擔憂之餘又平添幾分莫名的欣喜和親切感。
新生的克隆犬需要在科研人員的看護下度過兩到三個月的時間才能交付給王亦清。
這期間,他去希諾谷公司看望過新兜兜幾次。
『第一次見到它時好像沒什麼感覺』 王亦清顯得有點困惑。
『你期待有什麼感覺?
』 記者問。
『說不清楚。
或許氣味應該相近?
』他說。
『你準備給它起什麼名字?
』 記者問。
通常寵物犬主人會選擇在寵物去世後再克隆,新生的小狗會自然而然地繼承被克隆犬的名字。
『還沒想好』王亦清暫且叫它『新兜兜』或『小兜兜』。
他手托著新兜兜站在離兜兜不到一米的地方,把這個小家夥舉起來給兜兜看,對它說:『你看看這是誰呀?
』
兜兜沒有什麼反應。
姐妹?
母女?
其實王亦清自己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對於王亦清來說,新兜兜相比於其他小狗要親切得多。
他蹲在新兜兜和代孕媽媽的籠子前,看小家夥跌跌撞撞地撲倒在和自己一樣大的喂食碗裡,有點兒自豪地笑著對旁人說:『站都站不穩就去搶別人的吃的了。
像!真像!』
『活生生的技術』
『一樣不一樣是客戶最關心的事』 希諾谷公司實驗室負責人馮博士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馮博士37歲,留著20世紀90年代初大熱的中分發型,戴一副細框眼鏡,十分健談。
他此前一直從事體細胞克隆豬方面的研究,從中國農業科學院北京畜牧獸醫研究所畢業後來到了這家公司,轉而研究克隆和基因編輯犬。
希諾谷克隆事業部格子間的邊緣處有一個密碼門,馮博士刷卡進入,換上淡藍色大褂和拖鞋,帶記者走進克隆實驗室。
『從遺傳學的角度講是一模一樣的』 他說。
技術保證了這一點。
體細胞克隆犬技術又被稱為體細胞核移植技術,通俗地講,是將供體《即被克隆體》體細胞的細胞核取出,置於一去核的卵細胞內,經人工激活,再將這個模擬受精卵形成的胚胎放入代孕狗媽媽的體內,從而孕育出克隆犬。
由於細胞核提供了相同的遺傳物質DNA,所以克隆的產物與供體『一模一樣』。
希諾谷實驗室幾大功能分區分別對應以上步驟。
手術準備間和手術間挨著,科研人員經過發情鑒定確認卵細胞的供體犬可以取卵時,將供卵犬帶到手術臺上來『沖卵』。
手術臺由兩塊金屬板對接而成,中間形成一個鈍角,反射出金屬的冷光。
手術間裡還有麻醉機、呼吸機、監護儀等設備。
取出卵細胞後,科研人員將其通過一個窗口送入到細胞室構建胚胎。
細胞準備室和細胞室在一起。
被克隆犬體細胞的細胞核分離以及克隆胚胎培養液制備等與細胞相關的操作在這裡進行。
藍色立櫃上擺放著滲透壓儀、高精度天平、磁力攪拌器等設備。
供體體細胞的細胞核和去核的卵細胞在細胞室融合、激活後,成功構建的克隆胚胎再通過窗口送回手術間,科研人員將克隆胚胎移植進代孕狗媽媽體內。
代孕媽媽使用的是實驗動物比格犬。
確認懷孕後,代孕狗媽媽被送到產房待產。
如果順利生下克隆寶寶,狗媽媽和小狗會被送進保育室。
采訪當天,待產房裡有十數隻狗籠,門口正對著的籠子裡一隻狗媽媽肚子圓鼓鼓地墜在身下,緩慢踱步,毫不理睬來訪者。
馮博士介紹說,目前他們的克隆懷孕率基本超過50%,也就是說克隆一隻小狗一般約需要兩隻代孕母犬。
克隆兜兜也是啟用了兩隻代孕母犬。
保育室裡的情況則比待產房裡熱鬧得多,門口三隻克隆比格犬扒著籠子上躥下跳,興奮得直往記者鏡頭上撲。
兜兜的克隆犬新兜兜隻有一雙手那麼大,還綿軟地擠在代孕狗媽媽腿下,被安置在房間最裡面。
中國是目前世界上已知第二個掌握克隆犬技術的國家。
2005年,韓國黃禹錫團隊利用阿富汗獵犬『泰』的體細胞,克隆出了世界上第一隻克隆犬『史努比』。
與其他被克隆的哺乳動物相比,犬的生殖系統比較特殊。
『它排出的卵是生卵,不具備受精條件,而且卵隻能在輸卵管內成熟,不能體外成熟』,這就使確認取卵的時機,即探索完備的發情鑒定技術成為克隆犬的第一大難題。
此外,手術過程也因為犬的生理結構而困難倍增。
馮博士介紹,犬的卵巢不直接暴露,而是被卵巢囊包裹,『你搞不清裡面是什麼狀態』,而且犬的輸卵管是纏繞在卵巢表面的,這讓沖卵和胚胎移植過程很難成功。
『韓國發表的論文讓我們知道該幹什麼,但具體怎麼幹還得自己摸索』 馮博士說。
2016年3月,希諾谷科研團隊正式開始克隆犬實驗。
2017年5月,中國首例體細胞克隆犬『龍龍』在這裡誕生。
從2018年3月,克隆流程標準化到現在,馮博士他們已經克隆了近20隻小狗,包括比格犬、京巴、雪納瑞、博美、貴賓犬等。
克隆的英文『clone』也被翻譯成『無性繁殖』。
資料顯示,從1996年世界第一隻克隆哺乳動物克隆羊多莉問世以來,這一技術就已經成功應用於小鼠、牛、豬 、兔、馬、鹿、雪貂、猴等哺乳動物。
而且,克隆技術也已經在畜牧業的許多領域得到廣泛應用,如育種選擇、轉基因家畜生產、優質畜種擴繁,加快畜種育種進程,拯救瀕危稀有保護品種等。
但科學知識不足以觸動王亦清,那些高級的論文和泛泛而談的畜牧業應用與寵物犬相比,離普通人的生活太遠了。
隻有把新兜兜捧在手裡,克隆技術才變成了『活生生的技術』。
克隆技術:爭議相隨
米繼東看到國內寵物市場發展迅速,他希望克隆技術能夠滿足寵物犬主人的情感訴求,在寵物犬過世後,給他們提供一種『心理寄托』。
然而克隆動物的發展和應用一直伴隨著爭議,人們關注的,是技術和倫理的雙重挑戰。
克隆動物技術目前還有一些問題存疑,比如克隆犬的毛色問題。
『最大的期待就是新兜兜和兜兜長得一樣』王亦清告訴記者,但他知道,『DNA一模一樣』並一定等同於『看起來一模一樣』。
『克隆動物的DNA序列完全一致,但是DNA上還有很多修飾,這些修飾是不能完全復制的,克隆動物的毛色也可能會有細微的差別』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動物醫學院權富生教授說,『但是克隆動物之間的差別就像同卵雙生的雙胞胎姐妹或者兄弟,相似的外貌特征會給主人帶來一定的心靈慰藉和認同感』
『不過就算有些不一樣也可以接受吧,畢竟科學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 王亦清說。
科學還表示,沒有證據說明克隆犬和被克隆犬的性格會一樣。
『大腦都是這麼長出來的,應該會比較像吧?
』 王亦清還是希望新兜兜在接下來的生活中能夠越來越像兜兜,『走一步看一步吧』。
韓國興起克隆犬技術之後,世界范圍內已有克隆寵物犬的先例。
有人認為,這是個寄托情感的好出路;也有人說這是個自欺欺人的『騙局』,DNA一樣並無意義,因為『無法復制靈魂』。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邱仁宗贊同後者。
他認為應該『禁止將科研資金浪費在實際上不可復制的,死去寵物的行為上』。
還有一些人嚴辭反對克隆寵物犬,是因為擔心傷害犬的倫理。
『我堅決反對克隆人,因為他沒有倫理位置』馮博士說,『但動物界的倫理關系沒有那麼明顯』
權富生也認為動物的倫理關系可能不是關注的焦點。
『在自然條件下動物近親繁殖的現象就普遍存在,動物之間的血緣關系隻會影響其遺傳性能,對動物之間的社會關系可能沒有十分重要的影響』。
『至於倫理主要是關注在實驗動物飼養、使用過程中,是不是按照動物倫理的要求進行。
而不是按照人類的倫理來考慮問題』權富生說。
就克隆寵物犬的討論,一位生物倫理學家曾指出:其中的關鍵可能是,當寵物主人克隆心愛的動物時,他們認為自己得到了什麼。
王亦清總結說,他做這件事的意義可能有三點:『我的實踐說明克隆犬是可行的;作為個人,我有了克隆的體驗;我的體驗可以被納入一個大實驗群體,未來或許能夠為克隆技術的研究作一些貢獻』
談到克隆技術的價值和應用,相比於克隆寵物犬,馮博士其實希望將更多精力放在克隆基因編輯疾病模型犬上,用於攻克人類疾病的研究。
他們目前用基因編輯和克隆手段繁育出了動脈粥樣硬化模型犬及糖尿病、自閉症模型犬等,作為實驗動物,供給醫院和科研機構。
權富生認為克隆與其他生物技術一樣,應該被用來滿足人類的正常需求。
『但是克隆技術也有被濫用的風險,全世界的法律明確規定禁止人類繁殖性克隆的研究』權富生說,我們應該要求研究人員必須在國家的法律和法規范圍內開展科學研究,利用克隆技術為人類和動物福利、動物發展服務,滿足人類需要,而不是獵奇和隨心所欲,違背人類倫理。
《王亦清為化名》《記者 張茜 實習生 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