侮辱領袖的打狗老人
電影《活著》劇照
你這個反革命分子,把偉大領袖毛主席像章和阿貓阿狗放在一起,你想做什麼?你侮辱我們的偉大領袖,我們人民不答應……
1
小區的涼亭邊圍著一圈人,我和老李擠了進去。
隻見一個中年大媽立在中央,左手叉著腰,右手牽著一條穿著紅馬甲的吉娃娃。
『大家評評理!我的寶寶沒招他沒惹他,憑什麼走到你跟前,你一句話不說就用拐棍打它啊?大過年的,不好好呆在家裡,瞎出來逛什麼……』
她對面的破舊單人沙發上,坐著一個滿臉溝壑的老人,面對指責,老人無動於衷,隻是茫然地看著遠方。
他旁邊有一位六十多歲的男子,一直低著頭,沉默著不說話,滿頭的白發在陽光下很紮眼。
老李的父親和老人是多年的舊相識,他走過去打呵呵,『他都快九十了,你就別說了。
你就算說了什麼,他也聽不見』
中年女人這才氣呼呼地要走了,臨了,她的胖女兒說:『現在啊,可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都變老了』
話未落地,老李的父親和在場的老人們都憤怒了,老爺子大聲說:『你說嶽廠長是壞人,真是瞎了你們的,你們的一雙狗眼!』
最後,大家不歡而散。
回去的路上,老李的父親目送嶽廠長和他的兒子蹣跚走進家門,他嘆著氣說:『小區裡的老同事走的走,搬的搬,現在住進來的人,連嶽廠長都不認識了……』
中午老李父親留我吃飯,席間,三杯酒下肚。
老爺子給我們講了嶽廠長跌宕起伏的一生。
2
嶽廠長是解放前的大學生,38歲就擔任了廠長一職,文革時期,他是廠革委會主任。
1968年,工廠響應號召,開始抓『壞分子』。
當時,老李的父親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技術員,晚上經常在單身宿舍裡看俄語技術書。
有人舉報他『是一個崇洋媚外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可這件事被嶽廠長壓了下來。
被嶽廠長壓下的事還有不少,比如,王嬸丈夫是南方人,在家裡熬大米粥比別人香,就有人硬說王嬸的丈夫『有地主老財後代的嫌疑』。
同等規模工廠裡抓的『壞分子』都不少,嶽廠長的廠裡卻隻抓了不到20人。
廠裡貼的大字報開始隱隱約約地提到了嶽廠長,但他卻從未在意。
1969年10月,嶽廠長和何副廠長去大城市參加系統內的表彰大會,會議結束後兩人去了當地最大的百貨商場。
在衣服輔料櫃臺前,嶽廠長發現小貓小狗形狀的紐扣很可愛,他想到鄉下的侄子還沒滿周歲,小名又叫狗蛋,就買了20顆準備寄往老家。
何副廠長見狀,也買了10顆。
嶽廠長的父親和弟弟都在農村,老人家當過十多年生產隊隊長,雖然年紀大了,但在政治上、思想上並未放松要求。
他每次去信都會向兒子索要紅寶章。
恰巧在這次大會上,單位給每位代表發了五枚毛主席像章,嶽廠長決定給父親和弟弟郵回去兩枚。
捎帶著的,還有那20枚紐扣。
3
寄完東西,天色不早了,兩人飯後去了火車站,準備搭乘夜間的火車。
進站後剛坐下,何副廠長就捂著肚子說不舒服,咧著嘴弓著腰走了。
嶽廠長等了十幾分鐘也不見老何回來,心裡擔心,就起身去廁所找。
他剛走到門口,就看見老何同幾個全部武裝的警察向他沖過來。
嶽廠長有些發懵。
警察確認身份後,迅速給他戴上了手銬,惡狠狠地說:『幸虧我們趕到了,要不就讓你跑了!』嶽廠長感到莫名其妙,大聲喊冤,他讓老何幫他解釋。
可老何鐵青著臉,上來就給了他一個耳光,『你這個反革命分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嶽廠長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警察火速趕往郵政局,搜出了嶽廠長的包裹,他們按住他的頭,『你這個反革命分子,把偉大領袖毛主席像章和阿貓阿狗放在一起,你想做什麼?你侮辱我們的偉大領袖,我們人民不答應……』
嶽廠長百口莫辯,心口發急,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後來,何副廠長陪同專案組回到了廠裡,要深究嶽廠長這個反革命分子的老賬。
可當何副廠長向全體職工繪聲繪色地講述如何識破嶽廠長的真面目,並配合警察同志智擒反革命分子的過程後,會場裡先是一片驚呼,繼而啞然。
何副廠長並沒有得到預想中的掌聲雷鳴。
警察同志非常不滿意,於是在廠裡做了幾天面對面的調查,大家都說,嶽廠長是個好人。
『這幾年,他給大家建了職工理發室,擴建了浴室和衛生室,還準備要建個職工托兒所。
他絕對是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的』
『以前我們這些住單身宿舍的職工,去食堂吃飯前,總要由炊事員帶領著喊‘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後來嶽廠長主動放棄在家陪老婆孩子吃飯的機會,到食堂和我們這些單身職工一起,親自帶領我們高喊‘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後才動筷』
『盡管嶽廠長的身體協調性差,但他總是不恥下問,向我們這些青年女工學跳忠字舞。
他經常在工作間隙,在機器間隙間帶領我們跳』
綜合大家的說法,警察同志認為何副廠長撒了謊。
可把紅寶章與貓狗紐扣放在一起是事實鐵證,原本嶽廠長要被判死刑,最後從輕發落,改判有期徒刑16年。
而何副廠長則受到了上級賞識,當上了廠革委會主任,後來直接升到了市裡。
4
嶽廠長全家都被擊垮了。
妻子為了能撐起這個家,隻得與他劃清界限,離了婚。
兩個兒子,老大當時16歲,初中畢業原本是要去參軍,結果隻能是戴著『黑五類』的帽子去農村當知青。
大兒子幹活從不惜力氣,知青和老鄉們也沒為難他,隻是每逢過年過節,大隊裡吃憶苦思甜飯時,總要把『黑五類』同過去的地主老財圈在一起,供大家飯後每人踢上一腳。
這個孩子心思重,不到二十歲的人,頭發就白了一半,本來長得很帥的一個小夥子,走路一直低著頭,無論和誰坐在一起,總是沉默地盯著腳尖。
兩年後,嶽廠長的妻子改嫁了,把小兒子送到鄉下的爺爺家。
此時嶽廠長的父親也徹底衰老,作為一個反革命分子的父親,又帶著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小崽子,度日艱難。
1976年,毛主席去世。
嶽廠長在監獄裡聽到消息後,嚎啕大哭,幾次昏厥在地。
1980年,知青們陸續返了城。
那時,嶽老大已經在知青點和一個善良的農村女孩結了婚,回了城,他進了廠辦大集體當工人。
依然沉默寡言。
夫婦倆將弟弟從鄉下接回,這個18歲的青年,和哥哥截然不同。
他好吃懶做,小偷小摸,哥哥怎麼勸都不聽。
常常是哥哥的拳頭還硬生生停在半空中,他的腳已經重重地踹在了哥哥的肚子上了。
1982年,嶽廠長的案子終於平反,他恢復了公職,並補發了這十幾年的工資。
他堅決不要這筆錢,認為自己是有罪的,幾次推讓後,甚至讓執行人員都有些犯難。
當他再一次眼淚汪汪地認罪時,小兒子再也按捺不住,他使勁拍桌子,『我看老頭子是蹲大獄蹲傻了,這筆錢,他不要,我要!我還沒娶老婆呢』
小兒子不但進了工廠成了正式職工,還把父親當成可以24小時隨時提現的大存折。
他是整個職工家屬院裡第一個戴蛤蟆鏡,穿喇叭褲,提著錄音機跳迪斯科的青年。
上班吊兒郎當,還時常對著自己的師傅破口大罵。
父親苦口婆心地勸他學好,他根本不聽,說狠了便瞪眼拍桌子,要不然就是大醉後哭著對父兄大吼:『我小時候受的苦,你們知道麼?』
聲音很大,半個家屬區都能聽到。
後來,嶽廠長托人給他介紹了個女朋友,想讓他收心。
兩人相處了幾個月,他嫌人家管太多,像老媽子,就把女孩甩了。
人言可畏,說什麼的都有,女孩一怒之下爬上了工廠鍋爐房的大煙囪,還是嶽廠長跪了下來,女孩才沒有跳,哭著跑了。
而整件事情發生,嶽老二躲了起來,連臉都沒露一下。
幾個月後,全國開始嚴打。
有人慫恿那個曾經要跳煙囪的女孩,女孩一時氣不過,就報警稱自己曾被嶽老二強奸。
沒多久,嶽家老二就在一家地下黑面舞會上被抓,兩個月後,以強奸罪、流氓罪被判死刑。
大哥送他最後一程,當看到渾身篩糠的弟弟出現在卡車上,脖子上的木牌被紅筆劃了一個大大的叉後。
大哥抱著自己花白的頭,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天,嶽廠長沒有去公審現場,他在辦公室呆了一天。
晚上有人給他送去一碗面條,他站起來剛想要接,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後 記
出獄後的嶽廠長一直住在家屬區,老二死後,他只要見到狗,必會上前暴打。
老李給我說,1984年的一天,何副廠長在監獄裡因病去世。
消息傳來時,大家正在食堂吃午飯。
嶽廠長父子倆竟然在食堂裡哭了起來,哭聲長久且壓抑。